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三十九章、黑色太陽

而後,我便在恐慌中惊醒了。我仰躺在床上,映入眼帘是尚未被第一缕晨光染白的天花板,远方鸟鸣因被清冷空气稀释而更显单薄。恍惚间,轻蔑的笑声彷佛还萦绕在我耳际。想起什麽似的,我急忙侧首看向窗台,旋即松了一口气。

欧罗巴斯还待在那儿,我咫尺可见的地方。

由於时间尚早,天色还暗着,我只能看出他被街灯描绘的大致轮廓。欧罗巴斯望向窗外似乎正思索些什麽,手里一压一弹的按着笔盖,保持诡秘的节奏。略长黑发垂在他的眉前,堪堪遮住了我一双过於唐突的目光。

如果你还有点印象,这画面可说是似曾相识,彷佛转眼我们又回到因由小东西的失踪、而疾声争吵的那个清晨。不过今天的情况显然再糟一些,昨晚的梦境藏有太多显见的不祥暗示,它们被每次心跳挤压成了有形,更掺杂了负面情绪,层层叠叠毫不保留地堆放我的心脏上头。

我顿时被压抑的喘不过气。连下床後欧罗巴斯向我道了声早,我也无法回应,只顾着捂住鼻口朝门外奔去。行经书桌时,我还不注意碰掉了桌上的台灯,险些被地毯绊了一跤。最後还是在欧罗巴斯的探询目光下,仓皇逃入盥洗室的。

一想起昨夜梦里那段话,我几乎呼吸不到氧气,额头与背脊缀着的冷汗能将我冻伤,甚至还无预警地流了鼻血——低下头时,一滴鲜红啪搭砸落在洗脸盆上。而後是第二滴、第三滴。我盯着被染红的瓷缸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记得拿手边的卫生纸堵上。

打开水龙头,听着淙淙流水声,经过几次的呼息轮替後,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抬头凝视壁挂镜子里的家伙。相较数个月前,眼前的小夥子明显拥有更高的视野,更坚毅的轮廓,更好的发型,以及更宽阔的肩膀。

似乎连眼神都较从前更成熟一些,即便里头仍盛满对未知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也许陌生的还不只是外貌。在繁忙日程的追逐之下,我已有好一阵子没审视自己的变化,近期更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我总记挂着得与欧罗巴斯好好谈一谈,如今脑袋却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同前几日积攒的欣喜及期待,也在一个噩梦之後完全被消弭殆尽。

不过说来,这也是一个挺有趣的状况,即便一部份的我仍处於不可控的紧张状态,另一部份却能冷静地分析当前的情势。譬如,我很清楚这情况八成只是存於我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及不安全感,所导致的暂时性恐慌症发作。

前几天比赛盛典所带来的高度压力是其一原因。更主要的是我十分清楚走到现在这一步,眼看与欧罗巴斯分别在即,被动的我却不懂如何收拾自己的情绪、妥善处置这段关系。

我知道我们之间需要一场理性的对谈,也一直努力筹画最好的开场白。但不可否认,我依然恐惧今後必须孤军奋战的日子。甚或藏於内心的更深处,有个自私想法不停怂恿踯躅不定的我:

不如乾脆搞砸一切、中断这段不停好转的生活。

没错。我开始疑惑自己需要的是什麽。增强体能?来自家人无私的爱?更好更稳固的交际圈?

这都是我对自己的期许没错,我总该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目标、寻索个人的价值。彷佛只要说服自己朝着单一目标前进,便能不去理会旁边的诸多困境。即便被刻意伸出的恶作剧的脚所绊倒,也能鼻青脸肿的继续活着,告诉别人只要我还在努力、只要竞赛还没结束,就没人能宣布我的失败。

我也曾经如此坚信,这即是我活着的目标。所以当坐在死灵瀑布前,欧罗巴斯询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时,我犹豫了,因为我还执着於未好转的生活。却遗忘我原来可以不需要这些。我真正需要的,只是陪伴。家人的陪伴,朋友的陪伴,以及......欧罗巴斯的陪伴。

然而,这却是十分现实的事。当你在岔路口做了相异选择,人生便将延展它截然不同的走向。更别说由於我的驽钝,我们的关系总被推往最坏的结果。

并且现在更坏的情况是,经历了这些日子,我已经不想再假装自己能真心抱持祝福了。过去的我或许能勉强吞下一切,说服自己别去在乎多余的感受。如今我却不想再欺瞒自己,而後带着虚伪的笑容,跟即将逝去的一切说再见。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我确实希望他的陪伴,深深渴望着。

甚至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长久、最好永远的留住他。

「你总算回来了,我以为你被镜子里的美丽家伙施了毒咒。」踏入房间。窗台的欧罗巴斯看了眼怀表,漫不经心地对我道:「六点零六分,多麽讨喜的数字。很显然勇敢的小泰勒再次做了一个了不得的决定。但这也是能被理解的,足球赛刚结束,又值适合消颓的周末——你就尽管把自己养成一只猪吧,想躲闪多少天的晨训都无所谓。我可没打算督促你。」

他盘起长腿、背对着我埋头操作电脑,瞧都没瞧我一眼。语气一如往常苛薄的十分内敛。

看着这样表现正常的他,我的心情又禁不住一阵焦躁。直到欧罗巴斯朝我投以狐疑的眼神,我才赶紧抹了抹脸,歛去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抱歉,是我睡过头了,收拾一会儿就出发。哦,说起这个,过几天就放暑假了,球队训练会暂停两个月,我们需要拟定新菜单吗?」我努力堆起笑容,深呼吸後坐回床铺。

「不必吧,照旧就行。」欧罗巴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副别老拿小事烦他的模样。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抬头补述:「如果你又打着减少绕跑圈数的算盘——敬告亲爱的休斯小姐,希望在你提出所有不合理要求前,都能提先问问你的良心。瞧你那壮硕的人类躯壳、结实的腿部肌肉,我知道你不仅做得到、还能做得更好......哦,还有。」

他朝我抛来一个小玩意,说:「这还你。」

我反射地接住。「我的钢珠笔?」看着手中的银色笔管,我疑惑地问。这是我用的最顺手的文具,前阵子还遍地寻不着呢,原来是被欧罗巴斯以纪录之名强行徵收了。想来,近期夜里跟欧罗巴斯频繁制造噪音、扰人清眠的共犯,大概也有它一份。

顺道一提,它是老妈的陈年旧物,也是少数我从老家带过来的家当之一。外观是没什麽特别之处,即便是新品也顶多值个五、六块英镑。但每回看见它,总让我想起老妈坐在餐桌上写记帐本的专注神情。一盏黄灯下,她总会撑着头、神色冷峻地盯着帐本。我从不怀疑再给她一些时间,她真能用笔尖从笔记纸抠下金币来。

「之前记录你的计划用的,先还你吧。」将笔扔给我後,欧罗巴斯微笑着接续说:「虽然是旧东西了,写起来还挺顺手——对了,我抽空在上头加装一些小设计。夜间能发光,开关朝下拨光束可以集中,万一行走夜路碰上色狼,还能派上用场。对你而言应当十分实用。」随手比划完操作方法,他还特意朝我露出一抹语意不明的笑。

不意外,这家伙总不错放嘲讽我的任何机会。

我於是没好气地看他。「虽然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并且我八成也不会碰上色狼,但......好吧,谢谢你的好意!」而後我再将话题绕回去,毕竟我可没漏看他一瞬间的闪烁目光。「不过,你刚说你不再需要拿它确认我的计划......我该追究这句话的深意吗?」我努力保持微笑。但表情是维持住了,我却没成功控制住提高的音量。

我知道,我是该表现更沉稳一些,才不辜负这段日子接受的成长训练。至少不应再像个一点即燃的冲动青少年,为了几个过度琢磨的字眼气得直跳脚。

但你们也明白,这阵子我的情绪控管简直糟的一蹋糊涂,像是被替换了灵魂似的。再这麽下去,我几乎可以预见不久後,我将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经历一个钟头的昂贵对谈,我的心理医生会告诉我:时间能够治癒一切,而我只是因为亲友的相继死亡,得了创伤症候群一类的毛病。

届时我就能告诉他,或者她:是的,感谢他们的细心观察,关於这点我也能从免费的搜寻引擎里找到答案。

欧罗巴斯倒是不在意我的出神,或许是因为他自个儿也心不在焉。我察觉很多时候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拥有极其相似的思路,只是遗憾的没有彼此搭上边。

所以此时,他只是拉开窗帘让晨光透了进来,眯着眼继续说:「也许是,又也许不必那麽快。」他答得模棱两可,「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来至此的使命办成了,迟早得回返我应当存在的地方。反正我也受够这里。千篇一律的无聊日程,潮湿脏污的空气,还有门口那些恣意盛放的花,无时不刻让我鼻子发痒着。况且我相信你也老早做了准备,你一向清楚自己身心灵的变化,计画完成比预想更要迅捷得多,你该感到庆幸,不是吗?」他微笑着说。

而我猜他没说出口的是:对我是件好事,对他亦然。

当然。对欧罗巴斯而言这是好事。原因如同他所说,如果契约早些完成,他便能提早回去专属於他的封地。至少他势必想念那自由无拘束的富裕生活。待在那儿,他能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不必不必时刻介怀这一米两米的无聊禁制。从头至尾,都是我的自私牵绊住了他。

再说,我也不真是个傻子。从方才的话语,我能听出是欧罗巴斯传递予我最婉转的拒绝。无关於契约存在与否,彷佛,他真的只是打算离开了。就像梦里无论我如何疾步追赶他的身影、他也依然在我伸手不可及的远方。怎麽都追不上,怎麽也留不住。

他明明知道我的想法,我的心思,他当然知道!就我们所知,他对世间似乎都了若指掌,事态如何发展,从来只有他掌握及操控的余地。但他却从不把话说明白,不告诉我应该如何做、如何表现,才算符合他的期望。无论我多麽想得到再次选择的机会,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偶尔给予一两句近乎寓言的模糊暗示,打从心底哂笑凡人源於灵魂的罪恶及无知。

所以我不懂他,不明白他现在究竟想些什麽。对於走失的小东西,对於即将离别的这块土地,甚至於......我,他都似乎丝毫没有眷恋。曾经,他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他留在地狱。如果现在他问,我可以非常坚定且大声的告诉他,是的、我愿意。非常乐意!

可是他却再也不问了。

过了半晌,我说:「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是吧?」我近乎呢喃,彷佛真是随口一问。

那头静了会儿,道:「什麽?」

「你欠我一个愿望,你说过原本有两个。现在你可以还我了。」深呼吸後,我机械性地重复道,眼神茫然盯着手里的钢珠笔。而在目光聚焦的同时,我赫然惊觉手中的银色笔杆上头——竟有个极微小的污渍。

如欧罗巴斯前面所说,这确实是个旧东西了。横跨数十载的光阴,以及老妈与我的频繁使用,即便有更严重的使用痕迹也不为过。何况那看上去,只是个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脏污,实在没什麽好大作文章的。

但不知为何,分明从前没注意过这麽细节的瑕疵,这会儿落在我的眼里,它竟是如此碍眼。更像带有某种能吸引一切的奇异魔力,使我如何也移不开目光。望着那刺目的黑点,我能感受它的异常炙热,深沉,以及混乱。几乎灼伤我的眼睛。

一如......梦里那颗黑色太阳。

窗台那方依然传来调笑的语气:「想不到你也是这样的贪婪家伙。不过不打紧,我就喜欢人类的野心,它们能为我们带来更迫切的世界末日。但必须告诉你的是,很遗憾,那只是我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罢了。从始至终契约只载明一个愿望。你也应当清楚,我向来无权更动有关契约的任何条章,亏待你更是没可能的事.......」

「如果我打算搞砸这一切呢?」没有徵兆的,我截过了话语权。

我将目光从笔管移开,转而望向窗台的方向,「我知道契约的行使方法。曾经,你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你留在地狱。现在我可以非常坚定的告诉你,我愿意。乐意之至。所以现在,如果搞砸我的生活,契约就不算完成,你——是不是就能留下了?」

看着不远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晨曦透过窗帘,照耀在他的发,他的眉,以及他翩然低垂的眼睫。我想像我的眼神也像那光,在那张脸上无比轻柔地描绘,触碰,而後亲吻。

我无疑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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