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里尔本几次处于谵妄的绝境之中。深黑色的噩梦是陷入淤泥的铁锚,他是被反复摧折的舵手,握不住航行的思维。然而又心有不甘,缘于不肯向自己的舅舅低头,若一定要荒诞派,王耀于他而言就是不请自来的风车,堂吉诃德把骑士的矛交给他。他终于能睁开眼,结果看到是熬了好几个夜的王耀,王耀本来肤色就白于常人,又添青白。王耀的喜悦让他别扭又不适,可被人挂念关怀的感觉又让他酸涩非常。平静下来后,他也肯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要结束他们之间的拉锯战。里尔本的病状渐有减轻的态势,暴雪终于停息的那天,他不必再依靠别人搀扶就能走到窗前。亚瑟感受到子爵府邸里的气氛明显缓和时,倍感轻松。
雪地茫茫,喑哑无声吞没天地的色彩。王耀站在窗前看了一会门庭落雪,听到后面来了人,转身对亚瑟轻声道一句早,他已经可以很随意地接过王耀递给他的红茶。金斯是再称职不过的管家,越冬时日已经不短,府邸内消耗也已不少,金斯却还有办法变出一大桌丰盛的早餐。王耀用过了餐,忽然侧首对亚瑟说,今日起就可以重新为里尔本授课了。“不过在那之前,后勤该出去采购了。稍等一会金斯会驱来马车,教授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子爵府乐于为教授提供顺风车服务哦。”亚瑟神色复杂地看着笑眯眯的王耀,大雪一停就立马让他离开,接踵而至的疏离撇清了限定期限的亲密。但亚瑟依然礼节周全,对他微微颔首——就像他对守候在马车一旁的金斯颔首以示谢意,王耀示意让亚瑟与自己同乘一厢,里尔本和汉塞尔在门口与王耀挥手送别,俱已看得出恋恋不舍。
“里尔本特意嘱咐我,要我给他带来剧院的季票,可算他知道如何利用一个做子爵的舅舅了,呵呵。”王耀说着轻笑起来,话语内外都是欣喜与放松。亚瑟没有回应王耀的玩笑。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金斯在前座驱赶马匹,空气足够冰冷,令他别无他心去关照后座的异样。他没有回应王耀的玩笑,转而把脸埋进围在王耀脖颈一圈的黑色大氅的皮毛里。亚瑟活像一只憨厚的忠犬,在祈求主人更多的关爱。王耀看看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亚瑟的掌心里,“总之还早,秘书长不会把门禁设的这样紧张吧?我们去斯坦宁大街,嗯?”
作为一郡中少有的商业繁华带,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甚至没有一片雪花可以顺利地降落在地面上。王耀嘱咐过金斯在剧场门前折返等候,就和亚瑟在斯坦宁大街下了车。离圣诞夜还有半月的光景,多数商铺已经换上了鲜红艳绿的装饰。街边的告示牌贴着瓦尔西里福音题材的新剧宣传照,王耀指指它们,表示那就是里尔本的心愿。
在剧场门前,因为子爵的身份,王耀提出面见经理人的请求很快就被接纳。亚瑟看着他和剧场雇员向建筑深处走去,想起自己在圣威士兰的求学日子,也曾在此观剧。不仅是最求知若渴的时候,母亲还在时,他们一家人在索菲亚教堂做过例行弥撒后,如果碰上福音剧登场,那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甜蜜的记忆。此时他垂下眼睛,不欲与宣传照中的基督四目相对。百无聊赖之际,他走出剧场在附近的街边做了短暂的旅行。距离剧场不远的地方有家摄影馆,那是新兴的技术。他看到玻璃幕墙里摄像师佝偻着身子的对面,绅士把手放在坐着的丰腴妇人圆润的肩头上,二人神色平和,全然只是世间一对普通爱人。
“你想要进去吗?来吧,我们去吧。”
王耀不知什么时候办完了事情,找到正在发呆的他,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就领着亚瑟走进摄影馆。
王耀畏寒,从宅邸出发时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和他们初遇时的衣服一样。拍照时他脱了下来,露出来清隽瘦削的身板,却在他身边站得笔直。他漆黑的头发越过雪天后又变长了一点,亚瑟那个时候就意外发现他绑了一个小辫子。柑橘和鼠尾草的香气在狭窄的空间里若隐若现,亚瑟发现自己能从他套装的领口处闻出他的气息,手心立马又因紧张濡湿了。他瞥了一眼看王耀,见他庄重正式的模样,自己也端起来,看着那颗硕大的方形眼睛。我们谁也没靠近谁,亚瑟这么想着。“你们感情真不错,是兄弟吗?”摄影师从挡布里钻出来,抽出银版盖上盒子随口问。王耀对他微微一笑:“不是的。”
和王耀分手后,走回父亲家还有一段脚程。人群熙熙攘攘,世事陈情沸腾,他是人情练达的人,贵族身份为他博来许多额外青睐,行事缜密才不负有一个华贵无比的中间名。他和他的爱,都只能是脚边被碾的泥泞的雪,只是短暂光辉过。
父亲对于他暴雪期长居子爵府却不预先回家的选择颇有微词,表明指示他家庭教师的兼职该松一松,并以风驰电掣的速度为亚瑟谈了一位淑女的茶会。他甚至找不出理由推辞父亲和他一起去索菲亚教堂,更不能假设如何推脱约会。
他只能被迫减少为里尔本汉塞尔辅导的次数,在“主与你们同在”的圣父祝祷词中他偏头看着虔诚的父亲,岁月的纹路是时间的傀儡,被操纵着书写生命的痕迹。而那样的痕迹,有一多半的理由都是他亚瑟的名字。母亲亡故后,父亲把对妻子的爱寄托在他身上。尽管他天资聪颖,从不要父亲担忧,生活的边角却也都是父亲倾尽心力的照顾。他不能,也不该再使父亲伤心了。
亚瑟侧过头,看着潮湿的地面,努力让自己听得进去父亲的嘱托。等他终于交付过儿子“注意事项”,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催促他进去等着淑女。亚瑟从没想过交谈能是这副模样,宛如斯芬克斯询问他的谜语,来人却教他怎么效仿摩西。他引步试图跳过那些潜藏的陷阱,对手反而自作聪明以为那是暗合的隐喻,结果处处都是雷池。他像爬上乞力马扎罗的那头豹子,他宁愿自己不再崇拜积雪。淑女一直保持端庄,只有端着茶托品茗的嘴唇微微颤抖。根本不需要待到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浓度爬升至高点,她就借故匆匆离开。亚瑟心里苦涩,只是站起来目送,没再打算继续坐着,直到他忽然瞥见了金斯的马车,马车正在窗外缓缓驶离。
里尔本早就发现这日眉毛教授的不对劲了,不光总有莫名其妙的卡壳,平日他总自诩思维缜密,却嘴瓢了好几次,到了那些创作者听了要返生纠正的程度。亚瑟自觉状态不佳,终于中断授课,要里尔本自行去看原着,写一篇述论交给他,“你在这里自己认真想,下次授课前我要看到。”他心思没来由的混乱,情绪沉重至极。他责怪子爵府总是像个火炉,收好东西后就决定先行离开,没成想甫一下到大厅,就被金斯客气地拦住,示意他去到书房。
沉默在温暖的房间里变成冷硬的墙,像窗外的冬天,谁也叩不开。王耀拉上窗前的帘,室内只有天窗的光。亚瑟承认自打斯坦宁大街之后,他就没再和王耀私下约会过。光线昏暗,他瞧着王耀看向他的眼,眷恋的嗔怨的目光,他看不真切。王耀朝他走近,但没有得到自己预料中的拥抱。亚瑟避开他的视线,终于说了话:“子爵找我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天色要晚了。”
“我已经看过九个这样的天色了。亚瑟,我们九天没见了。”
确切地说,是九天半。亚瑟心里酸溜溜的,可一看到王耀的脸,他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在躲我。就是在这里,你也在躲我。”他一步一步靠近他,以至最后可以迫使亚瑟不得不看着他,“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你想的东西。”亚瑟看着他的眼脱口而出,数日来的憋屈与郁闷像是总算寻得了救命的出口。王耀倒是惊讶,仿佛明白了他的那点纠结。他咧开嘴不由自主地笑了,伏在他肩头抖着身子。
“若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那我家乡的同心结传说竟是成真了。”他停住不笑,在亚瑟恼羞成怒之前刹车,“你我都需谨记,多数情况下我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我想要做的事情,比你想象中的阻力困难千倍万倍。我明白你要光明磊落,只是时机远远不到。我只要你信我。”
他反手牵住亚瑟的手,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应和,又逗他说:“令尊为你挑选淑女的眼光实在不能苟同。”亚瑟扶额,无奈地叹口气,终于揽过他,完成一个久违的拥抱。他嗅着王耀衣领处熟悉的柑橘和鼠尾草香气,轻轻地在他颈侧留下一个吻。
王耀平静地伏在亚瑟的怀抱里,根本没有发觉书房的门在某一个时刻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