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孔門男子寮的二三事 — 馮河的匹夫

【一、徒手降虎】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

当奈公何!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别人总是这麽形容老夫,或是赞许,或是耻笑,吾其实未曾故意选择这条路,只是做该做之事罢了。

仲由,坚持为之,哪怕牺牲性命亦在所不惜,你认同吗?

「夫子。」

子路望着孔子,「要是我明知你的道不可能被任何国君采纳,还一直跟着你,是不是很笨?」

子路所言已是现状,孔子闻言,还是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是,你也真笨。」

子路细声道:「此为苍生之不幸……」他摇摇头,「难得夫子也有不知道的事。」

他笑脸盈盈地看着孔子,语气有了微妙的不同,「夫子,我跟着你是因为我笨,那麽愿意被我跟从的你,岂不是更笨?」

子路才说了头,不愿继续说下去,孔子等了一会儿,知道子路偶尔也想卖弄一下,才双手抱拳,「愿闻其详。」

「我知道夫子之道乃济世之道,那些大王却不能知。俗人不能变心以从夫子之道,正为此故。」

子路先是替孔子斟了一杯清茶,轻烟袅袅。孔子接过,悠悠啜饮。颜渊煮茶,真是又香又醇。

「夫子,我愿作你的知音。你……愿意接受吗?」

历经陈蔡被困、楚国遭围,孔子归来时已年近古稀,任凭再有匡国济世之心,也已生归与之感。

在鲁国他空有声名,却不被任用,尽管如此,这还是他最爱的家乡,是他离开时会忍不住迟疑的地方,所以孔子带领弟子们回到鲁国。

熟悉的房屋,是当年他与子路一天一天构筑的学堂,寂静多年的讲坛,终於再见弟子们舖设蓆子,准备听课。孔子坐到弟子们的中心以後,振声:

「跟随老夫周游列国十余年,你们还有许多人,是未曾出仕,或是尚未好好奉养父母、成家立业的,都走吧。」

立时,众人譁然。

「……夫子!」

学生们纷纷起立,有的面带哀求,有的彷佛不可置信。

孔子的表情很严肃。他是有一腔济世热血,然而连自己的事都做不好,还有什麽资格再教导学生?「……是时候让我清静了。」

随後,不待众人留他,他自拂袖而去。

老师都走了,尽管无奈,还是有人开始收拾竹简与蓆子,其他人也效法,唯有几个人动也不动。

「夫子果然心怀忧思,我们却无能替他老人家遣怀……」子贡摇摇头,惆怅使他的俊颜平添几分苍白。

子夏在蓆子上摊开竹简,遍览诗三百的内容,感叹:「平时学《诗》,便是留待学以致用,现在却怕拿诗安慰夫子,是不合时宜的,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子贡心有戚戚焉,「忧伤的夫子像月亮,有浮云来遮盖,阴晴不定;生气的夫子像太阳,光辉烈烈,让人不敢接近。」

一旁子路忽然起身。

颜渊出声唤道:「师叔,夫子的心情不好,你还想越雷池吗?」

子贡也想叫住子路,毕竟夫子一向对子路很不留情。子夏拦住他:「你知道师叔的个性,对夫子那麽要紧,至少也要被刮一刮才肯放弃,你就让他去吧。」

颜渊目送子路急急奔出门的身影,心道,哪怕子贡这麽会说话的人,此时也不能安慰夫子,能作夫子解语花的,唯有师叔一人耳。

「咦?发生什麽事了?」

去备琴的子游,才悠悠地抱着孔子的琴走进讲坛,却发现在场只有寥寥数人。

「子游,你终於回来了!」子夏朝他挥手。

「?」我不在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夫子!」

今日的天空正蓝,园中杂植松竹,春草青青,几块园石静静伫立,孔子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而行。

子路匆匆追了上来,弯着腰,扶着膝盖,一派气喘吁吁的模样。

孔子对来人一点也不感意外,他回过身来看着子路,不待子路再说什麽,只恬静地搁下一句话。

「仲由,你陪为师走走。」

再怎样的急难,子路都不会离开,就是在众门徒都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抱怨,他怒吼,却还是把自己的粮食攒下来,只为给他最重要的夫子;他有妻有子,家离曲阜也不算远,曾在鲁国为官还得到大夫的好评,但他愿意抛家妻子,只为与孔子长相伴,这一陪,就是四十余年,未曾改志。

四十年,已相当於当时的许多人一生的年岁长度。师徒俩在这四十多年间培养了某种默契,孔子一天没见到子路就心神不宁,子路更是时时不能离开孔子,夫子曾几何时早已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孔子号称「长人」,身材非常高挑,在众弟子中唯有身形同样魁武的子路,能与他齐头而不必仰望他。

最近时常忆起往事,子路从他办学之初一直扶持至今,自己俨然对他有极深的感情,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但是师徒,也是兄弟、朋友、家人,还是超越这些的……

子路与他并肩齐走,靠得极近,在静谧的气氛下,他的心思不由得轻柔地飘移起来……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掌已经按在子路的颊侧,抚娑着那张有弹性的脸。

「夫子?」

子路的叫唤令孔子猛然抽手,从来不愿在子路面前出糗,就怕自己的神态有异,他面不改色道:「……仲由,你允文允武,何等杰出,现在当是天下用人之际,为何不出仕?前些时日卫国国君还在召唤你呢,他需要像你这样的能人来辅弼。」

「我为何要出仕?待在夫子的身边打杂也好,倒茶也罢,偶尔与门人一同比武射箭,日子好不快活!我还喜欢帮夫子驾车,跟夫子在路程中聊天,或是一起弹琴,为你调弦,夫子在家在外,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望着孔子,子路的脸上咧着如阳光般灿烂而明媚的笑容,一双漆黑大眼里流光溢彩,「--夫子,只要有你相伴,如此一生足矣。」

子路的眼神如此敦厚,说话的语气又是何等真挚。孔子埋在层层袖摆下的拳头攒紧又放开,放开又攒紧,聚满说不完的压抑。子路的话让他好心疼,他在子路身上投注多少心血,如今子路已不再是往日的莽夫,是一等一的人才,怎能就此见弃於人世间?「为师是怎麽教导你的?你忘了挽救世道的责任吗?」

「你在鲁国的政绩证明你的才能,不能用於世,怎能算得上吾之得意门生?」

一句话听得子路眉锁重重。孔子心虚了,其实在子路面前乱了步子的次数不少,例如南子夫人那一次,他给子路责怪得哑口无言,连忙向天发誓;还有佛肸自立为王的那回,孔子自暴自弃,差点要去辅佐奸人,却被子路说得羞愧不已……只是子路好像很少发现夫子的窘态。

文过是非罢了,孔子明知子路不会答允,才敢说这些话:「儒家合该入世,我已经没了机会,而你的未来依然广阔,别浪费了才能。」

爱子与颜渊相继离世,在颜渊死後一年,就连傍他半生的子路也随风而去,只因他在战场上至死都要作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仲由,君子死,冠不免。

就算把孔子看得再重,也不能为了夫子的一句话,就在战场上结缨而死……

子路时常与孔子斗嘴,让孔子骂也不是,笑也不是,子路的死却让孔子很想大骂,仲由,为何不再违抗我的话!

孔子大叹,拯救世界对他这个凡人而言从来只是梦想,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无法好好守护,谈什麽举废国,继绝世?

沿着满径落红,穿越沧桑小园。竹木珊珊,旧景依旧,可惜偌大的中庭寂寥,往日长伴左右的那人,应是魂消九重。

自古以来没有老师哭学生的事情,违反礼法的事使得门人纷纷走避。

「是吾!害死仲由的……是吾。」

孔子向来乐观,无独有偶地,在得知子路的死讯,还有听闻麒麟被捕获之时,他的心情同样地绝望,如堕冰窖。

是他叫仲由去的卫国,这麽乱的国家,竟然舍得仲由过去吗?……身为人父,作为人师,他没有哪一方面是令自己满意的。

那日的天色依然湛蓝,中庭的恸哭声袅绕不绝,压抑的咽呜中只有无尽的自责。

我今与子非一身,安得死生不相弃?

四十四年,四十四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消逝不过一瞬!

「仲由!仲由……!」

子路走了以後,孔子抑郁寡欢,隔年亦不幸往生。

遥想初见,子路年方十九,孔子长子路九岁,两人不只是师徒,子路早就把孔子看作大哥一般的存在。

在两人相遇以前,孔子就已经听闻过子路这个人。子路虽然出身卞邑,是乡下的小村落,为人忠信至诚、勇武好义却是附近有名的,乡里间的人都喜欢跟子路结交。相传他为奉养父母,十年如一日,不远千里地背负猎物到都城换米,再扛着米回家。

当时,孔子已经有施教於世的壮志,然而经费有问题不说,更糟的是不论在哪里落脚,都会遇到流氓来索要保护费,还有的看不惯孔子的作风,便侵门踏户来大肆捣乱一番,新事物总是不见容於世人,在他「自吾得由,恶言不闻於耳」之前,众人的非议也令孔子烦不胜烦。

一天,孔子正欲往卞邑拜访子路,他没车没马,走得累了索性在路边一块大石歇下,却不愿乾坐,自包袱里拿出竹简来,就算顶着大太阳,依然勤奋苦读。

路边有个年轻人,身穿粗虎皮,头系五色雉羽,看上去竟是有些风骚的粗野人。他绑着袖子,背负弓箭,腿系猎刀,背上竹篓里还装着猎物,是附近的猎户。

孔子见那年轻人正仰头喝水,也不由口渴,於是开口叫唤他:「这位小哥,能否向你要点水喝?」

哪知方才仅有的水已经被他一饮而尽,光是去装水都觉得麻烦,那名猎户早就想强忍口渴,直接回家,如今被人叫住已经够闷了,这人还是个顶着大太阳在路边看书的怪人,猎户平生最看不起那些对乡里毫无贡献的秀才,观感自不必说,虽然一点都不想答应,然而路边人怔怔望他,一对眼竟是看得他一点都拒绝不了,只好答允道:「先生,我这就去为您取一点水回来。」

往上坡路攀去,才到一口清澈的山泉处,泉水碧凉沁人,喷吐的泉水是飞珠溅玉,在日华之下晶莹生华。

才取下腰系的葫芦弯腰接水,就看到一丛金晃晃的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好像金色的大花朵,质地却是毛绒绒的,沿着漂亮的骨骼一看,生着鲜明的纹路。

「嘿,是头老虎!」子路兴致一到,好久没有逮过这麽大的猎物。那头老虎丝毫没注意到背後还有个人,明明可以相安无事地离开,却刻意走近,要挑衅那头老虎。

「吼呜--!」

随着人的气息逼近,老虎猛然转过身来,朝子路张口咆啸,尽管气势凌人,见对方亦是来势汹汹,老虎向来是较有智慧的动物,按在地上的前腿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子路也不按剑,赤手空拳就向老虎扑去,一阵缠斗,衣服被虎爪撕裂,还沾染了血迹斑斑。

「吼呜--!!」猛虎一阵嘶吼,竟是连滚带爬逃走了。

「嘿……」狼狈兮兮地自地上爬起来,子路的手上竟捋着一条又粗又大的毛茸茸虎尾,接痕处鲜血带肉。

他心满意足地装了一大壶清凉甘甜的山泉水,心道等等非吓死路边那位读书人不可,那种小儒铁定没有看过新鲜的老虎尾巴,看他眼珠子会不会吓得掉出来呢!

「先生,请用。」将葫芦递给孔子以後,瞧孔子早就等得满头大汗,喝得很满足。

他还斟酌着该怎麽开口,孔子就将旁边让开来,「虽然有点挤,小哥你也走累了,不妨一起坐吧。」

子路忙回道:「不必了,先生请坐。」对孔子已有些转念,想这人倒是有些热心的。他一心想炫耀那根虎尾巴,假托问道:「先生,我看你是读书人,想必懂得不少,能请教你打虎的方法吗?」

读书人怎麽可能知道要怎麽打虎?就是圣贤书都不会教导人怎麽打虎啊,这个年轻人怎麽这样问人问题。孔子旋起葫芦,以袖摆拭去嘴边水渍,若有所思,方答道:「上智者,必先击其首。」

子路听着觉得还有道理,这个人果有见地,兴致一起,接着问:「中庸之人呢?」

「揪虎耳。」

这一听,子路就开始气恼,刚刚他打老虎的时候可没有揪老虎的耳朵,难道自己连平庸之人都不如?且慢,勿动怒,可能是这位先生忘记了也不一定?他小心讨好地问:「先生请看,拧虎尾如何呢?」

「拧虎尾的人,是最胆小的人,不敢面对老虎就算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非得抓住什麽,否则心中恻恻难平,不如不打老虎。」

这话让子路气急攻心,紧握手中的老虎尾巴立刻丢到地上,孔子一见立刻明白子路为何问这些问题。他手按髀侧短刀,怒目圆睁,「纵然先生为杀虎的高手,敢问先生能否指教一下杀人又是如何?」道你敢再猖狂,等等便用你自己的方法来杀你。

孔子神色未改,依旧侃侃而谈:「最上乃在远方以箭或矛射之,中等则是以长铗刺之。」

子路认为这些都是胆小鬼的作法,「那麽最下呢?」

「最下则是以割鸡刀杀人,有勇无谋之举,实不可取啊。」

对方忽地站起身来,子路才发现先生看似温文儒雅,竟是身长九尺六寸的彪形大汉。才在奇怪这麽一位彪悍长人,不作堂堂正正的战士,为何反要来作那受人保护、手无博鸡之力的书生。

孔子退後一步,两袖带风,向子路抱拳一揖。子路一惊,小刀掉在地上,发出铿锵声响。孔子见子路轻易变色,喟然叹道:「阁下就是卞邑千里负米的仲由,久闻大名,可惜你的喜好原来就是捋虎尾,弹小刀这些君子所不为之事。」

而今孔子这个读书人还比他这个野蛮人的气势更大,这让子路大大改观,无法再生气了,反而俯首贴耳,恭恭敬敬地回答:「在下的兴趣乃是长剑,只可惜今日见笑於先生之面。」

「以你的资材,又何止限於长剑而已呢?」没想到孔子一点都没有忌讳子路先前的行为,反而对他有好评价,这让子路更是诚惶诚恐。

子路不是不同意,只是性好争辩,不禁回问:「长剑有何不对?南山生长一种箭竹,只要割下来削尖,就能刺穿一切皮革。好的事物有好的本质,我既习长剑,哪还需要再多学别的?」

孔子笑了笑,彷佛对子路的话非常满意。他悠悠回答:「为何不把那竹子切段,在尾部插上翎羽,让普通的竹子成为功用更广的箭矢?难道要让竹子永远待在山里,只有野人来使用它吗?」

子路一愣,望着孔子,不能所以。

孔子说:「你是那翠竹,我就将你打磨削尖,使你不只在这乡野间田猎,终日无所事事;我还让你大放异彩,成为顶天立地的能人。」

自此,子路挥别过去。放下古剑,戴上儒生巾,子路不再只是子路。

他立誓,自己生生世世,是夫子的大徒弟,是夫子一个人的子路。

【二、鸣瑟神交】

「夫子……夫子……」

恍惚间,一个轻柔的声音,声声呼唤着。那人伸手轻轻推着自己的被子,却不敢实际碰触到他。

这一定不是仲由,没什麽好怕的。这麽一想,孔子就放心地继续睡了下去。

「夫子……」

然而那个人并没有放弃,仍然声如蚊蚋地叫着,像是害怕吓到孔子,却又非得把孔子叫醒不可。

「夫子,还好吗?」

「…夫子!!」

「!」孔子睁开了双眼。

「呃…」

他缓缓自被褥中坐起身,此时烈日的光辉早已自窗外流进满室。

只见颜渊衣着乾净,正笑盈盈地捧着一盆水站在孔子的床畔,见孔子一脸茫然,他道:「夫子许久没来授课,弟子们都担心你,差我来关心夫子。夫子无恙乎?」不过孔子看起来只是睡太久罢了,颜渊这才放心,躬身双手奉上水盆与毛巾,和颜悦色地轻声道:「夫子,还请梳洗。」

一大早就有喜爱的学生过来伺候,这让孔子心情大好,不过大概是上年纪的缘故,他最近总是觉得有些疲累,懒懒地伸展着脖子,「回啊,留在讲坛的学生不过寥寥数人,都是大有前途的人才,你们真的要继续跟着我,不去另觅前途吗?」

「夫子,学海无涯,能学就是幸福,这难道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大事吗?」

颜渊将毛巾浸入冰凉的水中,拧乾以後,才开始替孔子擦脸,「就连夫子这麽勤奋的人,依然随时抱着书,我们又怎能有一秒的时间离开知识?」

孔子一叹,越发喜欢颜渊了。摇摇头,按着颜渊温凉的手背,在掌中揉了揉。不像自己的手这麽硌人,年轻的颜渊手摸起来很滑,但是营养不良使得他的手骨骼分明,彷佛只有被一层皮肤包住而已,就像是苦行僧。

「夫子?夫子?」

声声呼唤将孔子自走神带回现实,颜渊的另一只手已贴在孔子的额头上,娑了娑,斟酌再三,「夫子今日精神不佳,是不是害病了?也许该请大夫过来看看。」孔子摇摇头,「年轻的时候当然不是如此,只是自列国归来以後,思绪实在有些恍惚。」他不敢说,这是因为他梦到年轻时,在山上遇见仲由的时候。那一年,仲由提着竹篓经过他的面前,他们都还很年轻,站在一起就像是兄弟一样。回到曲阜以後,他们时常勾肩搭背,在盖学堂的那段时间,他们食同桌,睡同寝,流汗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相当踏实……不知不觉间,岁月匆匆,二十余年了啊。

夫子从早上开始就是一脸吃吃的模样,颜渊实在不忍再多言,只问了句:「夫子今日真的不来讲坛吗?」

「回,你看为师像是能为你们讲课的样子吗?」

颜渊眼神飘移,一时未答,「我们不是非得要夫子讲课不可。」他殷殷切切地说:「只要能和夫子有所讨论,我们就获益良多,何必非得要夫子备课?」也不知是在安抚还是真有其意,一番真挚的话把孔子说得熨熨贴贴的,只得点点头,「知道了,等会儿整好装,我这就去看你们。」

颜渊心道:『夫子再不来,师叔都要枯萎啦……』

「好的,夫子,我这就回去告诉大家。」颜渊还特意到门口,将孔子惯穿的鞋子提到床边,这才收走水盆与毛巾,向孔子微微弓身,「夫子,请慢慢来,不要着急。」

犹记当年,子路当下就从了孔子,但是孔子二十八岁那年并没有创立任何事业,而是到三十岁以後才开始他一生的志业,两年多的时间都在争吵甚至打架中度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直以兄弟的名份相称。

一天早晨,孔子还在吃饭,门忽然被「砰」地一声推开。子路提着一大块烟燻猪肉,大剌剌在孔子面前坐了下来。

孔子习以为常,头也没抬起来看一眼。子路拔出刀子来,迳自在桌上割肉,发出的声响很大,想吸引孔子的注意。孔子只是悠悠地咀嚼着,不以为意。子路趁隙,把好大一块肉放进孔子的碗里。

孔子终於肯正眼看子路,一抬头就有扑面的酒气袭来,还吃得满嘴都是肉屑。他顺手自内襟里抽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子路先是一怔,见孔子在看他的嘴,子路这才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反而把脸抹得更脏了,对孔子咧嘴一笑,露出卡着肉渣的牙齿,接着不以为意地继续吃肉。

孔子这也低下头,用箸把肉扭成小片,配着饭吃。两人一时无话,只闻窗外好鸟相啼,门外风光明媚,看来今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仲由,你今天怎麽又来啦?」孔子笑笑地看着子路。

「……」孔丘这个人,说话怎麽这麽讨厌?子路脸面一腆,扁了扁嘴,眼神飘移地回答:「大哥,兴起即至,兴返则归。」

孔子「喔」了声,这才低下头继续吃饭,吃了几口,把饭都吞下去以後,才悠悠地说:「仲由啊,你也来好几个月了,不论阴晴,日日报到,该不是对大哥的兴致太浓厚了吧?」

「噗!」子路正提着葫芦喝酒,闻言呛了一下,差点把酒水喷出来。真是太不厚道了这话,一阵头晕,子路连忙大叫:「我每天拿猎物来换米回家,顺道经过罢了!你想得真是美死你自己啦!」

孔子瞄了桌上的烟燻猪肉一眼,并没有听说米店有收这种现成的配菜,再看子路慌张的模样,实情不难想像了,只是顾及他的性格,也不点破他,便伸手过去揉揉他的肩膀,语气就好像他二十出头还在作乘田吏时,为了把牲畜养得体肥态美,他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跟这些牛羊说话,「贤弟别紧张,大哥很开心……真的很高兴。」

子路瞧了孔子一眼,不置可否,便扭过头去,把酒喝得更猛了。子路总是在发窘的时候把头转过去,不让孔子看见。然而,尽管不见他的面色,眼尖的孔子还是发现他的耳根泛红,真不晓得是因为喝酒,还是别的原因?

大概是子路的反应实在是太有趣了,孔子生平认识的人极多,仍然没有一个人是像子路一样,让孔子觉得这麽打趣的。既然在别人面前必须保持威严,孔子其实不是一个严肃的人,所以他都在私底下对子路开玩笑,弄得子路深恶痛绝,却还是一直被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瑟是一种古筝,共有五十根琴弦,声声思思,无限哀咽。孔子喜琴,曾师〈文王操〉於师襄子,他平时也爱弹瑟,会作曲谱歌,家里还有许多乐谱都是经过他细心整理古谱而成。子路原先只是冷眼旁观,但是每次看到孔子总是衣袖翻飞,十指弹拨,琤淙声响自指尖流泻而出,似松子落雨,若碎玉掷地,令他不由神往……只是看着自己生满剑茧的一双粗手,他疑惑,自己能吗……?

一日,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子路抱着自己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下的一把瑟出来练习。在家,他早上不敢弹,怕被邻居听到、晚上弹又怕吵到妻子,实在不得已,只好把瑟抱来学堂,照着琴谱一边学一边弹,尽管已经私下练习了很久,还是零零落落,不成体统。

夜晚,孔子经过疲累的一天,还在梦中翻腾难耐,忽然被一声断弦惊醒,终於忍不住走出来看看,却见子路一个大老粗居然在跟五十条密密麻麻的细线缠斗,十指都快给缠住了,完全没有平时狩猎时的那份勇武,显得特别笨拙。孔子就这麽站在柱子旁,隐藏在阴影下,怔怔听了一会儿,想不到子路越挫越勇,虽是声不成调,只要不弹断掉的那一根弦,听久了以後,倒也有种特别的惬意在。

「请问夫子在这里做什麽?」

这一声,叫住了孔子,更惊动了子路,子路僵硬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终於注意到孔子居然站在旁边偷听,还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子路颇有自知之明,面色一阵青白,显得羞愧难当,窘态全映入孔子的眼中,让他的心有些愀然。

这一叫,更多弟子们更是悠悠转醒,纷纷出来凑热闹。对着难得露出窘样的大师兄,弟子们不论年岁排行,纷纷对着子路指摘起来:

「哎呀,原来是师兄在鼓瑟啊!」

「…什麽呢?那个让人发恶梦的声音,居然是琴声。」

「师兄还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啊。」

学生们的无心之语是恶毒了些。见孔子正自思量,好事的人问道:「夫子啊,你看大师兄的琴艺如何呢?」

孔子咳了一声,想替子路找台阶下,却又不好称赞他,免得门人都嫌他大小眼,只得隐晦地说:「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弟子们听完了然於心,纷纷笑话子路,让子路这位大师兄竟然在众弟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子路默默无语,不愿看孔子一眼,迳自弯腰收拾东西,像写字台那麽大的瑟,也收了脚架,不敢再多加停留。

在这之後,子路有好长一段日子,都很少再跟孔子说话,有的也只是平常的请安,或是问问题罢了,连视线都很少相对。

孔子一直很想安慰子路,子路淡漠的眼神却让孔子退缩。这是不曾有过的事。

日後孔子周游列国,到了楚国,叶公问子路:「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人呢?」当时子路不发一声,孔子告诉子路:「你为什麽不说,你的老师孜孜不倦,发愤忘食,认真起来,不知老之将至呢?」当时孔子的心中就一直有疙瘩在,他竟然让子路在这麽多人面前丢脸,至少对子路而言,自己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

一天夜晚,孔子梳洗罢正要就寝,窗外竟有一阵悠扬琴声婉转而来,恬淡如菊,清幽若兰,旋律如此耳熟,竟是自己所谱写。

子路在孔子的窗外早已架好琴架,长身玉立,十指翻弄,弦发幽微之音,曲有清悲之情。

风盈满袖,振之以清风;

月泻满地,照之以明月。

先拂商弦後角羽,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月光清冷,银辉疏淡。子路盘坐在月光下,暴戾之气尽去。月华洗链在琴面,丝弦上滑动着明明暗暗的珠光,彷佛那张瑟的表面即是那深邃的河汉。指尖挑复得铮铮作响,悠扬的音符好像那泉水在流动,又好像风行草上,凝着剔透的露珠。

子路以清朗的歌声唱道:

天苍苍,水茫茫

山高水长日月明

山青青,水泠泠

日破天光分外明

山青青,水碧碧

如颂如歌声声倾

将军拔剑南天起

愿作长风绕战旗

高山流水韵依依

如泣如诉如悲啼

人生难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难觅

孔子闻声,周身一震,眼圈阵阵泛热。

--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仲由,我想,我是多少懂得一些了……

虽是人在房内,孔子并未开门相迎,而是起身坐到琴台前,援琴鸣弦,共谱一曲清商。

云影茫茫,清辉欲歛,花影缤纷,归鸟飞急。在古调的催弄下,有风入松涛,帘推绣户,竟夕云破月来,星汉西流。

夜仍未央。

那夜琴瑟和鸣,达旦不歇。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两人又和好如初。孔子大概是有感自己太常奚落子路,因此也格外夸赞子路几句,援引《诗经.邶风.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就把这句话写在裤头上,当作座右铭,每天嘴上也叨念着这句,就好像怕自己忘记似的。

弟子们见子路这样觉得很有趣,听了一段时间以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闵子搴与子路年纪相仿,平时交情也不错,见子路春风满面,有一天大家正在吃饭,他就带着碗坐到子路的榻子上,诚心恭贺道:「就知道夫子一定会夸奖你!瞧你这几天非常高兴啊。」冉雍听他们有说有笑,经过也停了下来,揣着碗坐了过去,「师叔,你很在意被夫子夸奖吗?」

子夏成绩斐然,受老师夸奖算是家常便饭,嘴上也比较不饶人,颇有自得之意,「还不是因为师叔太少被夫子称赞,才会沾沾自喜地到处告诉大家。」子游闻言,不愿失礼於师叔,立刻用手肘顶子夏,低声道:「行了,别说了。」

子路也没有追究,只是回答冉雍:「我这麽喜欢夫子,怎麽可能不想被他称赞呢?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已经心满意足。」

子路不知道,冉雍一直把这个回答记在心中。日後孔子离开鲁国时,季氏不愿让子路离开,冉雍竟然自愿接任家宰一职,成全子路,让子路去伴随他最喜爱的夫子。

孔子其实很喜欢子路,很喜欢,很喜欢,只是旁人不知道,子路本人也不知道,只有孔子自己才知道。

一日,他见孔子正在对颜渊嘘寒问暖,自己可从来没有这麽好的待遇,不由得吃味。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颜渊一直以来都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孔子只好多关心他。

等到颜渊离开,在一旁站了很久的子路才走上前:「夫子!」

孔子见到子路脸色不对,连忙说:「仲由?怎麽一脸气呼呼的?又是要找谁打架了?可不准去啊,要是你去了,回来让我用教尺打手心。」

「……!」子路真是委屈,什麽事都还没发生,孔子就说要打他手心,都几岁的人了,这能看吗?恶狠狠地往「劲敌」颜渊的方向瞪过去,颜渊以为师叔在跟他打招呼,於是不慌不忙地回了个礼。这让子路更愤怒了!

为了让不远处的颜渊也能清楚听到,他扬声道:「--夫子,如果你只能带一个弟子上战场的话,你要带谁去呢?」心道自己勇武过人,武力远在众弟子之上,其他小师弟们的射箭还有长剑都得向他学习,夫子绝对没有别的选择了。

孔子若有所思,像是知道子路为何要明知故问,良久才叹了口气,没有给子路好脸色,「像你这样会徒手跟老虎打架,徒步涉水过深河,死了都不懂得後悔的人,带不得!」撇头望向颜渊,「要带,就要带谨慎思考,以智克敌之人。」

好面子的他居然在小夥子面前受辱,心情很不是滋味,忿忿然转身离去。孔子听不很清楚,只能微微听见他细声叨念:「为什麽?……不过是希望你……罢了……」

旁观的颜渊一直很担心,子路才从他身旁经过,他上前,想安慰垂头丧气的师叔,孔子却使了一个眼色给他,让他不要去安慰子路,以免被迁怒了。颜渊不安地目送子路离去,这才上前询问孔子:「夫子,你明明担心师叔鲁莽行事,怕他遭遇不测。你分明是在提点他、你这麽重视他的安危,为何不明说呢?」

孔子不禁苦笑,哪怕说得再明白,仲由也不会懂的。

遥想子路在窗外鼓瑟的那一夜,孔子从他的瑟音中听见千军万马的奔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淑世之志,如此豪情万千的侠士,正是如此,就像自己无法达到他的境界一般,仲由也与他相距甚远,

颜渊偷偷往上瞧着孔子,知道孔子心里对子路,总是有那麽一点不同於他人的「特别」,他放了胆,轻声道:「夫子,其实你到哪里都把师叔带在身边,又何必如师叔所言,单单只是带他上战场就好?」

孔子无语。

颜渊察言观色,正欲收回前话,孔子却拍拍颜渊的肩膀,「只要你懂得为师,为师就知足了。」

颜渊看着孔子眼底下的意思,忍不住猜想,该不是孔子根本就说不出口?强如老师,也有无法说出来的话、不懂得去应付的人吗?还是说……只是师叔一个人呢?

孔子发现颜渊一直仰头望着他,忽然有些尴尬,只好吩咐他:「回,没事的话就去温书,不要再想这些莫名其妙的闲事了。」

颜渊诺诺地道了声「是」,赶紧走了。一边走,一边思忖--为何啊?他们两人的心,我竟是任何一方都无法明白。

【三、志随不渝】

孔子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决定离开鲁国。

孔子还是相当感激鲁定公愿意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出任鲁国的大司寇。本来是为了鲁国的未来着想,才会主张堕三都,子路身为季孙氏的家宰,也帮着他的夫子说服季氏拆毁城墙。

然而三都终究只拆毁其二,三桓对孔子怒目相向,开始策画如何拿下他;齐国不愿见到鲁国团结富强,此时还送来大量的美女,充斥鲁定公的下陈。鲁定公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不复问政事。

收拾好家俬的那天,孔子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是没想过鲁国会走到这个境地,只是变卦接连发生,太过突然,而他在鲁国孤立无援,连力挽狂澜的机会都没有,竟是不得不离开。

「嘿咻!」

远远望去,有个高大的人正在帮其他人把行李搬上车,样子相当勤快。

站在车子边等待孔子的,大多是小弟子们,相较之下那个高壮的人相当容易辨识,「仲由?」

孔子一唤,子路把汗一挥,立刻回过头来看着孔子:「夫子,你可终於来了!」

见到子路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就好像从来没有变卦发生似的,孔子实在深怕子路身为他的学生,会不再受到季孙氏的信任,而今幸好季孙氏还是继续任用他,既然如此,子路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孔子朝着车子的方向走了过去,「仲由……你怎麽会在这里?」

子路眨眨眼,一副不能理解似的,「夫子在哪,我季路就在哪里,有何疑问?」

孔子顿时百感交集,都快要说不出话来。他一咬牙,一股气说了出来:「季氏既然没有怪罪於你,你现在就回去继续任官!你还有妻儿父母在,难道都要放着不管吗?」

子路面现踌躇,他不是没想过这一些,只是任何事情只要关系到孔子,利害关系就高下立现,他完全无法犹豫。见孔子面上竟是忿忿的,他不敢再随便说话,只是唤了声:「夫子……」

冉雍见到师叔面有难色,夫子脸现指责,左思右想,终於还是提起勇气,向前一步,站了出来,朝着孔子大呼:「--夫子,请你成全师叔的心意吧!」

「这……」

不得不承认,有仲由在身边是多麽好、多麽舒心的一件事,就算他什麽事情都不做也罢,看他整天到晚在自己身边转悠,心情就会跟着好起来。但是他怎麽能害了仲由的前程?仲由跟从自己这麽多年,含辛茹苦,勤恳勤俭的,早就到了应该享福的时候。……打定主意,孔子闷下声来,「算了吧!季孙氏既然不愿意放人,仲由也没法子来的。多说何益?」

「夫子,季大夫不是派人来问过许多次吗?关於我的事……」

闻言,孔子张大了眼。

季孙氏确实曾经多次向孔子询问是否能聘任冉雍,但是季孙氏有聚歛财物的行为,品行不佳,孔子一直都不欲让这位弟子去替季孙氏做这些鱼肉乡民之事。而今冉雍言下之意,反倒是愿意代替子路身先士卒了。

孔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子路就率先冲过去,一把将冉雍揉着怀里。「雍啊!!你真是师叔的知音!!来来,我们来喝酒!像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我非得敬一杯不可!」

孔子先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冉雍竟是为了成全仲由的心意而牺牲。想想,倒也不愿辜负冉雍这赤诚之心,郁结顿时释怀了。他赶忙喝住子路:「仲由!不要大白天就喝酒!不要教坏你的小师弟们了!」

冉雍被子路揉在怀里晃来晃去,子路刚才在帮忙众弟子们搬东西,衣襟打得开开的,一阵汗味袭来,还有胸毛打到冉雍的脸上,唔,不能呼吸了…

「@$*︿@$#*!」

「嗯?」怀中人怎麽一动也不动的?子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把臂怀放开,「雍啊……雍!你怎麽了!」

冉雍早就脸色发白,任由子路甩着他,他的身体也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半昏迷的他嘴上喃喃道:「师叔……好臭……」

孔子见状,怒骂道:「仲由!你把师弟薰晕了!还不快找地方让他休息!」

一行人整顿得差不多了,原本子路已经打算开车,却见一人终於姗姗来迟。弟子们都看见了,纷纷窃窃私语道:

「你们看,颜渊也来啦。」

「夫子不是看他在鲁国还有前途,命他留下吗?」

「他啊……跟师兄一样,终究割舍不下夫子吧。」

「嘘,别提师兄了,夫子当初不答应他跟的时候,瞧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饭都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倒是夫子去探望他,隔天就全好了,来学堂的时候还吃了三碗饭!」

「……说的最多的分明是你,嘘什麽嘘啊。」

颜渊背负行李而至。学堂外停着两辆大马车,上头载满门人的行李。子路听到其他人的话,转头一看,只见颜渊瘦弱的手竿子,拖着一大包沉甸甸的包袱,想必里头全都是书……子路想都没想,直接走过去,把颜渊紧紧攒住的包袱接了过去。

「啊…师叔,」颜渊怯怯地开口:「这个很重的,不好意思让你拿……」

「我不拿,还让你这个没吃饭的拿吗?」

「……」子路这个理所当然的口气,让颜渊愣了下,表情有点委屈。子路望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再跟我罗嗦,才是存心要重死我。」颜渊匆匆点头,子路才转过身,将那些竹简扛回车上。

「砰!」

包袱落到车板上,发出结实的声响,不过走一小段路罢了,子路的额际已经汗水涔涔,有些担心过重的行李会让马儿走不动,但是对颜渊而言,恐怕宁可少带粮食,也非得带书不可。

子路平常就热心助人,对朋友还有同学们更是义不容辞,不过颜渊还是众弟子中他比较喜欢的一个,平时见到他总是笑脸盈盈的,又有礼貌,也满聊得来,更不会因为夫子常常责骂他,就跟着其他门人一样看不起他。

子路才把包袱放下,就觉不对劲。「…嗯?」

「师叔,谢谢你!」颜渊满脸通红,脸上脖子上都是汗,想必从家里一路背负这些东西到学堂,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子路见包袱没有,便望了望颜渊的腰际,一见,还没有!他瞪圆了眼,直望颜渊:「回,你的剑呢?」

「……啊?」忽然被这麽一问,颜渊压根没想到要带剑,不由得有些茫然。子路没打算让他蒙混过去,又问了一遍:「你,的,剑,呢--?」

颜渊立即四望,只见众弟子们确实人人挂剑,也对,这趟旅程凶险无比,怎麽自己居然没带到剑……「师叔,我……!」

子路看出颜渊窘迫的模样,知道他必然是没带了,只好解下自己腰际的佩剑,扔到颜渊手上。这一扔没有预警,颜渊连忙两手去接,那把剑带着剑鞘很沉,拿得他背都要直不起来。

子路疾声厉色喝道:「你怎麽能对你的剑毫不在乎?万一夫子在路上有了危险,谁来保护他?」

颜渊抬起头来望他,真诚地说:「师叔,有你在的话,谁比得上你呢?」

旁人都以为子路听了这个大大的褒美,合该消气才是,没想子路竟然更气了,伸手抓住颜渊两肩。颜渊家贫,为了省钱,本来就很少吃饭,被这麽一抓,彷佛给子路握在手掌心似的,牢牢的不能脱身。

「我也可能不在夫子身边啊!我若不在,必定是你或赐随侍夫子,赐毕竟很有见识,够妥贴了,可你呢?连平常学武都不紮实,若是夫子有了万一,你如何能担待?」

子路一席话说得颜渊全身发直。一旁子贡说:「你少在那危言耸听欺负师弟。」被子路狠狠瞪了一眼,讪讪的没敢再多嘴。

他转头在马车上翻找,大家都不知道他突然要做什麽。找了一番,起身的时候拿出一把刀来,拆了布封,刀缘阴惨惨的寒光四射,实在恐怖,「回,你敢跟我对上几局吗?」

子路气势忒吓人,颜渊连脚步都不敢挪动,他知道自己对上师叔没有胜算,平常由他指导武艺时,他也从不放水,如今就更不可能了,然而师叔这个人,向来无法以言语相劝,是一头要做就做到底的牛……眼见无法脱身,颜渊只有抽出剑来,站好了架式,点头示意。

颜渊心想,平时上课,师叔那些路数自己可是了然於心,就算不能胜过,也没有一败涂地的理由。才在想,「哇啊…!」却见子路杀气腾腾,已经砍将过来。颜渊肚子饿,没什麽力气反击,只有勉强闪躲过去;子路却不手软,手起刀落,刀风刮过,凉得颜渊心中一寒--师叔莫非要在这里砍死我不成?

在颜渊的眼中,子路俨然杀红眼了,只差头上没有长角,否则大概跟山海经里看过的怪物没什麽两样。颜渊左闪、右躲、上跳、下蹲;子路左砍、右挥、上挑、下刺,两个人与其说在对战,不如说是猫在追老鼠,一个挥爪子,一个忙钻洞,看得现场门人目不暇给,个个拍手。

「师兄这招金刚伏虎刀,好!」

「小师弟的凌波微步妙极了!」

「师叔,快使狂风刀法!」

「小师弟难道不会白虹贯日吗?」

「咳……」一声突兀的咳嗽,掺杂在众人的喝彩中。

门人的视线无法从精彩的前面移开,只有随意挥挥手道:「这位老人家,您不适合看这个,还是边边歇息吧,去去。」

那人实在有些无奈了,「咳咳!」

「上啊!对,就是这样,喔喔喔!帅!」

「小师弟加油!不要总是给师兄看扁啊!」

「咳咳咳!!」咳嗽居然更大声了。

「谁啊,一直咳?打断人看戏的兴致。」说话的人转头一看。

「……」

一时间,万籁俱寂。

骑在颜渊身上,正在扯他衣襟的子路,还有两腿对子路使出剪刀脚的颜渊,都不约而同往咳嗽声的方向望了过去。

「嗯哼。」孔子清了喉咙,捋捋胡子,「你们,」吸了一口气……

「到底在做什麽--!!!」

孔子到场的时候,已经是子路占优势,谁骑谁非常明显,虽然颜渊也有替子路求情,但是现场围观的所有人,包括在路边散步的耆老,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这就是子路在欺负颜渊无误,所以孔子还是罚子路--在学堂外罚站一整天。

夜幕时分,衣着单薄的子路瑟缩着看书,发软的双脚却让他无心再看下去。背靠着墙壁,子路心道,自己许是过分了,颜渊到吃晚餐的时候脸色都还发白,被吓得很呛啊。也许人各有志,颜渊真的不适合跟人争斗,唉……可是夫子最喜欢的弟子又是他,如此一来,还能将夫子托付给谁呢?

才在寻思,一阵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至,让子路都没了思忖,肚子也跟着隆隆地发出声响。

那道引人馋虫出洞的香味竟是越来越近,伴随轻缓的脚步声步步递近,一个清俊的身影在月光下显现,竟是孔子双手捧着一碗肉汤走了过来。

「……夫子。」

子路心中特别激动,看着孔子,又忍不住看他手上的肉汤,再看回孔子的脸,视线又忍不住往下瞄……

这个人,这个时间果然饿了……孔子伸出手上的汤,「你拿去喝吧。」

「!」子路面露感动,泪光闪闪地接过那一碗肉汤,真不知道夫子是要让汤凉,还是要用香味薰人,才故意不盖盖子的。子路也不怕烫,罚站很累人啊,拿了就仰头往嘴里倒。

孔子见状,不禁莞尔,娑娑他的肩膀,「喝缓些,胃都给你烫坏了。」

咕嘟,咕嘟,喉结随着吞咽而上下微动,露出好看的幅度。子路把汤都喝光了,满足地「啊哈--」一声,呼了一口热气,连连大赞「好喝!」、「美味!」,这才珍贵地把碗里的肉用箸挑起来吃,三两下就把碗里喝得连水蒸气都不剩,虽然不能填饱肚子,心里却满满的暖意。「师母的手艺真好,就是今天的口味有些不同,不过更好吃!」

孔子的笑意更浓了,「这不是你师母做的。」

子路还在舔嘴回味那些肉,才在出神,闻言一个小激灵,「……夫子?」

孔子的衣服上还有肉汤的香味萦绕,答案不言自明了。子路内心还在幸福,夫子有一天也能转性,居然作汤给我喝…孔子走到子路的身边,抖了抖衣服,竟一屁股往墙边坐。子路连忙去扶,「夫子!怎麽这样弄脏衣服?」

「我罚你站一整天,总不能放水让你现在就回去,可我也舍不得你真的站这麽久,我们不如坐下聊聊,你也有个伴。」

子路真的有些激动了,「夫子……」

「不行。」

「……」刚才的幸福感就当作错觉吧。子路扁扁嘴,「你怎麽知道什麽时候算是一整天?我们就进去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难道坐着就算是有乖乖受罚吗。」

「坐着是偷懒的话,进屋里就是完全没有领罚的心意了,两者还是有差。」孔子伸手拉拉子路的袖口,「你人这麽高,坐下吧。有些做人的原则还是不该随便,我在屋内插了一柱兰香,子时就会发出香气,到那时才能走。」

「哼,爱受罪可是你自找的,老古板。」子路连衣服都不抖了,脚一开就箕踞而坐,与身旁长跪的孔子形成莫大的对比。

孔子灵动的眼往旁觑着他,笑得慧黠,「哈,这句话奉还给你,自找罪受,谁叫你拿长剑凌暴小师弟?年纪都能作回的爹了,还这麽胡来。」

「这……」子路最讨厌每次跟孔子说话,都会把自己说进一个死胡同,各种的浑身无力啊!「我是看他那副白斩鸡的瘦弱模样,想教他勇敢!」

「不要像你这麽有勇无谋就好啦,要教人勇敢也不是拿刀追着人家跑啊,不知情的人还当你是土匪呢。」孔子瞪了他一眼,摇摇头,正色道:「跟在我身边这许多年,怎麽还不懂得道理呢?你为何不带他出去打猎射箭,让他培养信心,却总是在上课的时候让他在众人面前出糗?你这样他怎麽会对击剑有兴趣?」

「!!」子路一听,拳头捶地,恼火了!乾脆别过头,不给孔子看,「你爱批评,你教就好了,省得你还说我不懂道理!」

「唔…」小性子啊这小性子,这下孔子也被弄得有些尴尬,讨好地摸摸子路的肩膀,「好好,上一句话是大哥的不是,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都几岁的人了,还成天别扭?」

「谁叫你爱嫌又爱人教?无理啊。我敢说那些学生要知道了你原是这等人,你的招牌就挂不住了!」

「唉呦,别讲别讲……」

隔日早晨,颜渊过来学堂,准备要来关门锁窗,却见墙边坐着一对熟睡的身影,一个偎在对方肩窝上,另一个靠着对方的头,样子很是亲密可爱。颜渊一见,先是有些惊讶,随後除下身上的外套,横着给两人都盖上了。

多亏了冉雍的帮忙,孔子一行人终於得以顺利离开鲁国。

出国的第一个晚上,大夥们在客店过夜。才出了鲁国的大门,外头的泥土踩起来都不同了,就算是空气,味道也不一样了。这一晚,孔子夜不能寐。

「叩叩。」

「叩叩。」

孔子在榻子上辗转难眠,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在这夜深时分,竟然过来敲门。

没等孔子去应门,那门外的人自行进来了,门「轧」地一声打开来。那人进来,一时无话。孔子闻到一股熟悉的青草味,和着一点淡薄的汗水味,缓缓坐了起来。

「夫子。」

孔子望着他,让出一个空位来,见仲由还是没有动作,他只好出声唤道:「仲由,过来陪陪为师。」

子路这才终於走过来,脸上还笑得美滋滋的。「夫子,真对不住,刚出国的第一个夜晚……我睡不着。过来怕搅扰了夫子,不过来又觉得浑身不对劲…」

还没点完的蜡烛光在桌上摇曳,映照着一卷摊在桌上的竹简,也斜映着两人在墙上的倒影。孔子慈蔼刚正的面容在黄澄澄的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格外俊气,子路凝视孔子良久,都要忘了时间。为什麽呢?仅仅只是坐在夫子的身旁,心境就能如此沉静安详。唯有与夫子在一起,子路才会忘却自己平时的急躁与暴戾,他很喜欢他的夫子,他真觉得他的夫子是个最特别的人。

子路未曾开口,孔子依样不语,两人只是坐着,竟是无语时,心中千万言,彼此的心头都有种淡淡的甜蜜弥漫着。

「夫子,你还记得我们初见之时吗?」

孔子抬起头来,「……怎麽提起这个了?」

子路摇摇头,「当时,我还妄想用小刀凌暴夫子……」

孔子笑了一下,他早就不介意这件事了,不论当时的情形如何,至少都是他们相遇的开始。

「夫子,我绝对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我想跟着你过来,是为了保护你,你明白吗?」

子路握上身旁夫子的手,握得很紧,热切感受着孔子手心的温度,他的手掌皮很粗,这是因为他年轻时做过各种粗重的工作。

孔子不晓得,这是子路的表白,他就是子路的逆麟。

在匡国遭受围困的那日,子路第一个自马上跳下。匡人们见到孔子身边有众多弟子,以为是他的家臣,又远远望见孔子长得像是先前欺凌匡人的长官阳虎,他们纷纷抄起武器,要去攻击孔子。

子路挺身挡在孔子的面前,不让那些暴民靠近,他尽心尽力回护,却还是有人趁隙打了孔子一巴掌,骂道:「阳虎,你这个恶人!我们要与你同归於尽!」

孔子知道当年鲁国进攻郑国时,阳虎占领匡邑,带给邑人们很大的痛苦,因此一直忍耐不发。子路却是血气上升,一把将那人推倒在地,「啊啊啊啊!」他大叫着,自腰际抽出剑来指着那个人的脖子。

围上来的民众们见到子路拔剑,吓得纷纷退开了。只有那个刮了孔子一巴掌的人,坐在地上,把头抬得高高的,露出脖子来,「阳虎的手下又要来杀害匡人了是不是?你杀啊,杀啊!」

子路怒气冲顶,挥剑欲下,孔子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蹙眉望他,「仲由,不可。」

那个人见子路被遏止,竟是得意地扬起「咯咯」的笑声,接着叫嚣道:「阳虎,你这暴虐无道的小人,何必装成一副圣人的样子?」

子路也想住手,然而那个人侮辱孔子让他怒目圆瞪,一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咬牙切齿,摀着躁动的心,放声大叫:「不准污辱夫子--不准侮辱夫子!」

孔子见事态有异,死死抓着子路的手臂,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冷静,仲由,他是在说阳虎,不是在说我啊。」

眼见夫子快要制不住子路,其他门人也纷纷下马,过来按住子路。

子路什麽都听不见了,只记得那个人打了夫子一巴掌、侮辱夫子,甚至耻笑夫子……不知哪里生来泉涌般的力气,子路彷佛脱缰野马,两三个人都拉扯不住他。他一把丢弃长剑,走去揪住那个人的领子,往那人的脸上一顿好打,「你再骂夫子啊!」

「碰!」一拳,结实地砸在那人的鼻梁上。

「哈哈……哈哈哈…唔!」

那人一边挨打,被打得鼻青脸肿,有鼻血汩汩流出。而他凄绝的笑声仍不绝於耳,听得在场之人心里发寒。

「再打,再打啊!哈…呜!」

子路杀红了眼,那人越是笑,他越是抓狂,拳如骤雨,不断落下,「砰!」「砰!」「砰!」

那人被打得半边眼都瞎了,他仍眨动臃肿成泡的眼皮,他每次眨眼,就有鲜血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流出。他继续大叫:「我的母亲给阳虎欺凌了!父亲给阳虎杀了!跟那比起来,这点痛算什麽!哈哈……哈哈哈!」

「……」

匡人们惧服於子路的武力,纷纷走避,而在场的门人,听着这些话,没有不怜悯的。孔子再次振声道:「好了,仲由,停手!」

子路终於停手,见那人瘫软在地上,被揍得跟一团烂泥似的,在地上蜷曲着痛苦不已,才怔怔停手,好像不记得自己刚才做过什麽。直到子路走了,那人还在「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笑得好凄惨。

子路一到孔子的面前,低下头,「夫子…」

「啪。」

袖子飞扬,子路愕然,不觉间,脸颊的一侧兀自发热着。

孔子收起方才扬起的手掌,冷眼望着他。

一股泪意在子路的眼中酝酿。没有事情能让子路屈服,没什麽能让他难过,惟有他的夫子……

「夫子!」颜渊立刻冲了出来,挡在子路的面前。受到夫子的一掌,子路竟是颓丧不已,尽失往日的威风。而颜渊立在子路的面前,向来纤瘦的身形,如今竟是觑得宽实了许多。他回头望着师叔,又是不忍,又是不解,「师叔身上这麽多的伤痕,全是给匡人攻击的,师叔为了保护您而豁命,您怎麽……您怎麽……」

孔子低头,不发一语。此时就算是颜渊,也不会懂得他的心情了。

颜渊望了孔子一眼,眼神很是凄恻。他将自己骑马时的外衣脱下来,披到衣衫褴褛的子路身上,搀着他,两个人一起蹒跚地走了。远远地,孔子闻见颜渊轻声道:「师叔,你哪里会痛?我有带药来,等等给你上药」……

是啊,就连给子路追打得满地乱跑的颜渊,都这麽关心他了,子路拼命保护的自己,竟是不但不感激他,还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这样的忘恩负义,是他孔子应该有的作为吗?

看着自己依然颤抖的手掌,他的手打在仲由的脸颊上时,可以感受到跟仲由同样的痛楚。直到子路跟颜渊都走远了,子贡过来扶着孔子的手,「夫子今日受怕了,我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好好歇息吧。」

孔子望着子贡,面容竟是有些无助,又有些无奈。「你们都看见了,仲由拼命保护我,我却是如何对待他,我…这样的一个人,还有资格作你们的表率吗?」

子贡用手轻抚孔子的背,「夫子,杀人是要偿命的啊,你怎麽会舍得师叔为了你而杀人,而偿命呢?」孔子闻言,总算欣慰得澹然一笑。

扶着孔子,让他上车,吩咐驾车的颜刻开得慢一些,不要再惊动夫子了。许是夫子已经走远,听不见了,他才轻轻叹道:「夫子的温柔,哪是那麽容易被了解的?师叔,有许多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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