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MALL SMALL WORLD — 第十章(二)

「又是你?」贺声昂露出笑容,语气厌烦,「不好意思,借过。我找他而已,跟你没关系。」他拉着温煜朗准备要绕开,又被挡住。关诚谅朝前靠近了点,手虚挡在他胸前,昂着脖子,贺声昂的身高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压迫和威胁感,脸上半步不退的神色很坚定。

贺声昂沉下脸,「走开。」

江旖葳和她的小跟班李曼晴与吴繁站在一旁,把人带过来的吴繁对这阵小冲突产生的火花感到不安,脸庞显出些许慌乱。她并不清楚这几个人之间有什麽过节。江旖葳左手缠着一绺头发卷着玩,微微扬起嘴角,毫不遮掩看热闹的表情。

和他们同行的王靖原上前,他是和贺声昂江旖葳平日玩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他走到关诚谅斜後方,替贺声昂帮腔:「你谁啊?没听到吗?滚开。」他不客气地拉了下关诚谅,关诚谅猛然转身,单手一把将他往後推。王靖原脚下踉跄,差点摔倒,站稳後怒火直冒,「你推屁啊!」他举起右手,五指收拢。

这阵骚动引来旁人关注的目光和低声的碎语。还没有人想阻止少年们的纷争。

小詹在关圣令的示意下忙乱上前,从後抓住王靖原抄起的拳头,然而他只有体格好看,对这种事情实在无可奈何,王靖原因此很快挣脱他的控制,手肘顺势往後一撞,他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被撞得退了几步,他摀着胸口,不知所措。不太痛,但他吓到了。

「小詹哥!」关诚谅担忧地喊了一声,一边忍无可忍地朝男生伸出手。在他动作的同时,关圣令沉声以台语喝斥:「住手。」

「可是‧‧‧‧‧‧!」

关圣令一眼扫过去,关诚谅只好不甘心地放下手。

关圣令走近,问小詹:「有按怎无(有怎样吗)?」

「无。」

「按呢就徛好(这样的话就站好)。」

小詹马上把背脊挺起。

「现在是什麽状况?」望向关诚谅,关圣令问。

差点挨揍的王靖原不知收敛,不懂礼貌,口吻更冲:「跟你没关系啦!这是‧‧‧‧‧‧」

关圣令偏过脸,不带怒气,嘴唇的弧度暧昧不明,似笑非笑。他的心胸足够宽大,能够容下小孩子无礼的吼叫。只是小孩子嘛。王靖原在他的注视下把没说完的话吞下肚。乾坤朗朗,他的目光、他的姿态里有某种东西,让人的戒备如月亮升起,停在最高点,紧绷不坠。

「现在是怎样?」

没人说话,连关诚谅都没有。

关圣令望向贺声昂和温煜朗,此刻局面的起点,对他们露出微笑,等着随便哪个人回答。

某个瞬间,他们的目光短暂相触。温煜朗首先发现,关诚谅跟他爸爸长得很像,特别是一双眼睛,以及他爸爸很年轻,大概四十岁左右而已。再来,他发觉贺声昂有点紧张。

他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

站在那里,轻柔且豪不费力中断争吵的男人,给人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感受,,就像同样颜色的色块间混进了其他的颜色,像是暖橙色中一汪冷蓝,或亮黄内一抹暗紫。那样的违和感不是因为旁边的人都穿着休闲,独独他衣冠楚楚,西装革履,或是因为他热心地跳出来英雄似的阻止纷争,而是在那身衣装与皮囊底下,深入心灵的地方,他和其他人便有所不同。

那种殊异感令人不安。温煜朗从其他人脸上也看见了类似的神情,让他知道,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感觉。

那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关诚谅的忐忑倒没有其他人那麽强烈。他转头往温煜朗看去,发现温煜朗也正看着他。

「‧‧‧‧‧‧後面那个是我朋友。他旁边那个是他的国中同学。他们是来找他麻烦的。」

听关诚谅这样说,贺声昂立刻往前站了一步反驳:「你少在那边乱说话!你以为你谁啊?我不能来找朋友玩吗?」温煜朗被他扯得表情扭曲了下。关诚谅还不及再度开口,便遭到围攻,王靖原和本来杵在一旁的江旖葳、李曼晴都替贺声昂说话,炮火猛烈。

「被找麻烦的是我们吧?」

「你是怎样?我们不能来吗?有种把我们赶出去啊。」

吵得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麽。

关诚谅不想继续吵,又不想乖乖受着,几次开口话还没讲完又被打断,最後只好握紧了拳头忍着,等他们骂完,满是无奈。温煜朗捏着贺声昂的衣袖拉了拉,「好了。叫他们别说了。」

「为什麽?」

贺声昂不想帮忙,温煜朗只好自己来,但还没站出去,就被用更强的力道箝制住。「很痛。」他搭上贺声昂抓着他的那只手,想要挣开。贺声昂盯着他,忿忿的眼神偏执又不甘愿。

「贺声昂‧‧‧‧‧‧」

「我都来找你了,小狐狸,你要陪我。」

「你先放手,拜托。」

「不要。你会跑到关诚谅那边去。」

「贺声昂,我很痛!」

看着温煜朗吃痛的脸,贺声昂才惊觉自己真的用力过猛。他连忙松手,温煜朗的右上臂已经留下鲜红的掐痕。

「对不──」

温煜朗退到关诚谅身边。因为他的举动,沉默突然又围拢过来,持续不久,没几秒又吵闹起来,一片混乱。温煜朗看不明白贺声昂的表情,不懂他为什麽露出那种彷佛遭受背叛的受伤神色。

贺声昂无法忍受似的喊了温煜朗的名字一声,呼唤着跑掉的宠物般,希望他回到他的身边。温煜朗注视了他几秒,然後别过脸。贺声昂无措地说了声「过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前。

关圣令说:「够了吧。」他盯着贺声昂。如果贺声昂有动作,这次他会自己出手。他对控制冲突的经验比小詹丰富多了,只是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不必亲自卷起袖管把人架开。

贺声昂飞快转过头,眼眶发红的瞪着他,「少多管闲事,走开啦!」

再一次被小了近两轮的高中生怒吼,关圣令还是没往心里去。如果只因为这样就觉得没面子,未免太过可笑,脚跟到底站得多不稳,才会被几句没意义的话轻易撼动自身的定位?只不过这样闹下去没完没了,该有个结束了。他看着这群孩子,这群饱受疼爱、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他们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怕。

「关诚谅,带你朋友去逛逛。你身上有钱吗?」关圣令并不在乎锐利刺来的愤怒视线,他随意在身上拍了几下,忽略关诚谅那句「有」,把外套脱下翻了翻,才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蓝色钞票递过去。

愣了一会儿,关诚谅才接过钞票。关圣令低声对他说:「等等我就走了。」再留下去,恐怕不好。

「这麽快?」

关圣令笑了笑,轻耸了下肩,「也差不多了。他们我会处理,快走吧。」

关诚谅犹疑地往贺声昂一群人望去,在他们的脸上看见了已经很久没见到又有点陌生的表情,惊讶错愕,和虚张声势的镇定。

「我们走吧。」他悄声对温煜朗说。温煜朗收回目光,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他离开。

眼看两个小孩钻入人群中离开了,关圣令的视线转而往贺声昂移去。他的右手夹着西装外套很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左手往外一伸,头往同方现微偏,做了个「请」的动作,用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笑脸施压:「你们也去逛逛吧?」

贺声昂杵在原地,没有动。他没动,其他人也没走,只是江旖葳和李曼晴已经动摇。江旖葳的视线从那一双手臂上的繁复刺青来到贺声昂的侧脸,她有点焦躁地说:「喂,我们也走了啦。你可以之後再来找人啊。」

王靖原也附和:「对啊。我们赶快走吧。」他小心地往关圣令看去,没一秒就把两只眼睛移开。他不敢直视那男人,像不敢面对一头巨大而凶猛的野兽,或是一个远离文明的边陲地带、一方深不可测的无序黑暗。

贺声昂不会承认自己有一瞬间闪过「完了」的念头,他不想要和其他人一样表现出退缩的可笑模样,他在心里想:他只是刚好有刺青而已,刚好而已,再说身上有刺青又不能代表什麽。

又不能代表,这个人一定是流氓、黑道什麽的‧‧‧‧‧‧

「你们还不走吗?」

贺声昂一惊。江旖葳推了他一下,已经没有办法保持她向来坚持的优雅,「走啦。」她率先迈出步伐,李曼晴跟上,然後是王靖原。贺声昂再不甘愿都只能跟着他们走。就算执拗地留下,他自己一个人又能怎样?

刺青是一门艺术,只不过纹在那双手臂上的,与其说那是个人美学的追求,不如说那是一种属於光明另一侧的标记,华丽、阴沉且凶狠。当他脱下西装外套,便撕破彬彬有礼的面孔,毫不犹豫地坦露出那条界线,那条和「正常」社会有所区别的分界。

当他脱掉外套,温煜朗终於明白那份奇怪的感受到底来自哪了。

他不是温澄那种人,或贺声昂那种人,当然也不是关诚谅那种,他们‧‧‧‧‧‧他竟然是关诚谅的爸爸?他们很不像。他不是像他们这样活在多数人遵从的大规则里的人。

那是关诚谅的爸爸啊。温煜朗看着关诚谅的侧脸,试图找出一点相像的地方,但是除了外表的轮廓,他再找不到类似的痕迹。

注意到温煜朗正看着他,关诚谅问:「怎麽了吗?」他有点不敢看温煜朗,怕在温煜朗的脸上看到意欲疏远的神情。

「‧‧‧‧‧‧贺声昂他们会怎麽样吗?」

「什麽意思?啊,不,我爸不是那种人。」关诚谅转头,急忙否认。

真的不是吗?

赖哥‧‧‧‧‧‧他又想起赖哥。听说他被交给警察了。真的吗?

他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以前接送他上下学,活生生与他相处过无数日子的司机大哥,现在究竟是在监狱内,或是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落继续营生,甚至是在潮湿的土壤里腐烂成一具白骨。他不确定关圣令会不会下杀手,他不确定。

他不敢肯定。

他的父亲之所以在他上小学时才回到他和阿妈的身边,是因为他早先的离开,他那数年的缺席则是因为──

「我妈妈说以後不能跟你玩,因为你爸爸杀过人。」

因为,他得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阿妈口里的留学,实际上是她不想承认又非得面对的伤心难过,一种委婉的表示,她的孩子,她最小她最疼爱的孩子啊,在装满一桩桩罪行的牢里,化为一组编号,像张标签,和高耸围墙外阳光灿烂的世界远远隔离。

两人在快乐的人群中对视了几秒,同一时间张开嘴巴:「对不起。」说完也都一愣。

「我不该说那种蠢话,乱猜你爸‧‧‧‧‧‧就因为他有刺青。抱歉。」

「没事。」喉咙异常乾涩,关诚谅艰难地轻声说道,没对温煜朗说出心里的想法: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就算是用开玩笑的口吻他也说不出来。不管如何那都挑明了一件事:他并不了解他的父亲。

明明那是生下他的人。

「我才该说对不起。」

「为什麽?你又没做错什麽。」

「我对你,你们说谎了。」关诚谅旁徨地说,模样看起来像快要被水淹没一样,下一秒就会窒息,「就是,跟你们说我爸去留学什麽的‧‧‧‧‧‧其实是,其实是因为他在,关。我是说,坐牢。」

温煜朗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为什麽要那样说?」呃,这也是个蠢问题,但来不及收回。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老观念,家丑不外扬。

「我阿妈交代的,说如果有人问,就这样说。」

在来往的人潮里又往前走了几步,流经身边的欢快像梦一样不真实,温煜朗感觉到他和关诚谅之间长出了细小软刺般的尴尬,刺着他们,不痛,但每一下都让人感觉怪异。那不应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东西。他偷觑走在旁边的关诚谅,看见了他脸上如坐针毡的表情和愧疚,那麽鲜明。

他不希望关诚谅那麽自责。

他轻轻咬了下舌尖,率先破除这阵讨厌的沉默,「还有,谢谢。还好刚刚有你跟你爸。」

「呃?」

「你也知道啊,我蛮怕贺声昂的。」温煜朗对关诚谅绽出一朵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办。不过我现在没那麽紧张了,就当庆祝,我们去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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