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周六,天气很好,洒落每一处的阳光带着不过份炎热的温度,为冬天总显苍白褪色的建筑和植物镀上了夏天的光景,让每个人的心情也像夏天那样无依而不定地浮动着,兴奋期待在红白相间的帐篷之间飘动,紧张焦虑亦然。
校门口人进进出出,长官致词方才结束,属於学生的校庆活动刚刚开始,年约五旬的警卫黝黑的脸上堆着淡淡的笑,看着踏进来的每张脸,多数是花季少年,青春洋溢,笑容满满,在这些快乐的面孔之後,他忽然注意到停在比学校的历史还老的那棵榕树入底下的黑色轿车,一台BMW7Series。
驾驶座的门被推开,一个个头高高身材也挺壮实的男人走下来。警卫心想,现在的少年仔真厉害,年纪轻轻就开这麽好的车。是哪个学生的哥哥吗?接着他看见这位年轻人从车头前走过,走到後座拉开门。
是司机啊。
警卫在心里笑自己会错意,一时间有点好奇坐在後座的车主来头。
会是大企业的头家吗?或是高级主管?还是什麽公司的董事长之类的?
坐在後座的男人先伸出了一双腿,年轻司机替他把着门,穿短袖白衬衫和西装裤的男人正在讲电话,眼镜後的双眼柔柔垂着,脸上有一抹疼爱的微笑。他没多久就讲完电话了,很快起身,树影在他身上被微风吹得缓缓摇曳,警卫阿伯不笑了,眼里只看见那男人裸露在衣袖外的双臂,从下手臂的一半之处以上,每寸皮肤都覆满黑白色刺青。
男人又探回车里,捞出差点被他遗忘的西装外套。年轻司机关上门,帮着他把外套穿上。
警卫阿伯看着他们一步步走来,心里愈发纠结是不是该把人拦下,搞清楚他们造访的目的。是的,他们──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可能只不过是某个孩子的亲人,但是──
男人走到大大敞开欢迎宾客的校门前。警卫阿伯做好准备,往前迈出半步,男人朝校园里走进,受邀前来参加活动的某位议员的轿车从校内驶出。露完脸,对一大群比他两个女儿年纪还小的高中生说完加油鼓励之类的话,是该走了。警卫阿伯看见男人对後座的议员挥了下手,车停下,解开一颗扣子的POLO衫外面套一件背心的议员亲自下车跟男人打招呼。两人站在围墙边聊起来,脸上挂着笑,看起来是认识很久,但对待彼此都很客气。
警卫阿伯收起探究的心思,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那不是他该干涉的。
两个人话讲没多久,议员又带着笑容钻回车里了,关圣令也往正对校门口的行政大楼的川堂内走去。刚刚跟议员说话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关诚谅从远方走来,乖乖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爸。」看他走近,关诚谅挥挥手喊了一声,声调上扬,发音变成了「拔」,「那个不是什麽议员吗?你们是朋友啊?」
「嗯?不是啦。」
「我看你们很熟啊。」
关圣令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笑,不予置评。
「你跟他怎麽会认识啊?」
「搞政治的喔,爱乡爱土爱查某,重情重义重粉味啦。」
「是喔‧‧‧‧‧‧」关诚谅露出有点懵懂的表情,又不算是很惊讶。
他知道关圣令的工作性质会认识很多人,不过那也就是个粗浅的认知。说起关圣令的工作,真要说起来的话,他不知道的部分显然比他了解的还要多很多。那些他从来不知道的部分是被有意隐藏的,还是那个老样子,不谈对大家都好。
关诚谅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後了,他不是真的好奇。关圣令走在他身边,一起往人群里走,小詹跟在他们後面,高大的身形让他显得像个保镳。有些人会好奇地看看他们,但目光很快又会移到别处。周遭所有人都心情愉快,脚步轻松,气氛热闹得彷佛今天的快乐没有尽头。
就像关诚谅不甚了解关圣令的工作,关圣令也不是很清楚小孩的校园生活到底是什麽样子。关诚谅是跟他聊过学校和朋友同学,但这些青春的事离他太远,他不是没经历过校园生活,只是早在成年之前,他已经离开教室,混迹街头,所以总是难以想像。
不过,虽然他早早踏出校园,他倒是很高兴关诚谅能够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可能有点无聊,但总比外头安全。至少比江湖安全。
他想起妈妈当着他的面说的那些话,说他是「pháinn-tshuā-thâu(注1)」之类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所有不安积压在她心里,让她每天都不断确保她这个儿子和孙子会是安全的,至少她得确定她的孙子不会受到分毫伤害与影响。她要他别把那些复杂的工作和人际关系带回家,要他把衣服穿好别把刺青露出,而他‧‧‧‧‧‧他不只一次让妈妈那麽难过,他能说什麽?所以他从不在家里谈及工作,也穿上衬衫和西装,像个做正经事的,妈妈至少会觉得他乾净整洁,还会露出带有一点点担忧的微笑。
总归是个笑,对吧?
这样大家都会开心,这样很好。
「好像商展(注2)。」从记忆中回神,看着眼前铺展开的画面,关圣令收起伤感,感觉到有趣地说。听他这麽说,关诚谅笑了出来,「嗯,其实也算吧。」
逛了一会儿,还不到十二点,三个人都还不饿,也没兴趣去鬼屋玩什麽的,最後当然是决定到关诚谅班上的摊位去看看。三班被安排到的位子在操场中段,放眼望去都是相似的帐篷,一时间有点难以分辨他们班的摊子到底在哪里,所幸,斜摆在摊位前的画架成为了很好的指引。
关诚谅走去,远远看到有几位客人上门。
三班的菜单是放在画架上的,远远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误会是什麽和艺术绘画有关的摊子,好奇走来的人看清以後,通常会噗哧一笑,发现自己上当。把菜单做的像画一样是温煜朗和刘晏秀讨论出来的结果,温煜朗从家里搬来画架,刘晏秀则准备了一些乾燥花草,布置在菜单周围,看起来还颇为清新。有些来买饮料面包的客人在开动之前,还会跟画架合照,捧着食物笑得开怀,一边称赞菜单做得可爱。这意料之外的收获看得负责制作菜单的两人心里都隐隐得意。
与之相反,帐篷里的其他人心情挺微妙的。
这个时段顾摊的,是张洁妘和许兴奕,负责在前方应付客人,而张正敏和副班长──被归类到书呆子团的一个女生,在後方负责制做处理饮料和面包。如果只有他们四个人的话,想必整个帐篷会安静如在图书馆吧。虽然彼此是同学,但他们彼此根本没话好聊,甚至可以说是处不来。
许兴奕和副班长虽然都是书呆子团的,但都是平常只顾自己读书的那类人,基本上讲话也只是为了交流功课;张洁妘跟其余三人平常不会凑在一起;而张正敏讨厌书呆子团,觉得他们都是仗着自己成绩好就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所以温煜朗和刘晏秀才会留在这里。是张洁妘刚刚偷偷跑来求刘晏秀陪她的,说这个组合实在是太尴尬了,刘晏秀好心点头,温煜朗也是出於一种陪伴朋友的心态而留下,不然他们早可以去玩了。至於他的朋友,许兴奕刚刚才问他:「你在这里干嘛?」
「时间还早,等等再去就好。」
许兴奕应了一声,没多说什麽,随即发呆似的望向摊子外面。温煜朗猜他对这个组合多少也感到不满,不过这是抽签出来结果,上天安排的窘况,再不高兴也得接受。当然是能找人接替位置,但显然此刻在同个帐篷底下的四人都有志一同的选择忍耐。一个小时而已,这点耐性他们还是有的。
除了这六人,尤毅文和邱皓清也在帐篷里,在後方。尤毅文和温煜朗跟刘晏秀留下的理由一样,他的好夥伴张正敏在这里,而邱皓清,没人知道他为什麽不出去逛。
邱皓清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他想邀刘晏秀一起逛,但是,但是‧‧‧‧‧‧
刘晏秀正在和温煜朗聊天,一反平日的模样,大抵是因为菜单小小成功的关系让她的心情很好,她跟温煜朗聊画画的事,聊喜欢的插画家,显得颇为健谈。
邱皓清根本插不了话。他站在支撑起篷顶的杆子旁,跟尤毅文聊着,有点不是滋味,心里盼望着那个能让他开口的时机赶快到来。
他很难说到底是什麽时候对刘晏秀有好感的,可能是前阵子他们刚成为前後桌的时候吧,刘晏秀坐在他前面,每天都很早就到学校,他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进教室的时候很常看见她捧着自己家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吃。
没什麽特别的,但他觉得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尤毅文转头跟张正敏讲话了,得到空档,他望向刘晏秀,正好看见又有客人走到他们的摊位前。来的是吴繁,她身边还有其他人,有男有女,似乎是她的朋友。其中一个男生身材修长,戴一顶白色棒球帽,穿搭得很潮,让人有点难辨别他的岁数,不过应该也是高中生。
「哦,这菜单‧‧‧‧‧‧」那男生打量着菜单,彷佛觉得有趣的低低啧了两声,他的目光接着往摊位里望来,对一脸惊慌的温煜朗抬起手挥了下,「哈罗,小狐狸。这是你做的吧?」
温煜朗呆坐在暗红色的塑胶椅上,脸色发白,一动也不动。几秒後他一缕幽魂般悄然起身,走到帐篷外,声音很轻:「你来这里干嘛?」
贺声昂抱着双臂微微前倾,语调里带着轻微的挑衅,「怎样?不可以啊?」他又换上笑脸,「你现在有空吗?陪我们去逛逛吧?」
温煜朗张开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走吧。」
「‧‧‧‧‧‧等一下。」
「等什麽啊?走啦。」贺声昂抓住温煜朗右手上臂,一道身影突然窜到他面前。关诚谅愤怒的神色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声音严厉:「干什麽?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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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pháinn-tshuā-thâu。坏榜样。台湾闽南语常用辞典。
注2:商展,siong-tián。夜市。貌似是南部用语。在设定上关把拔是南部人,所以才用这个词汇,而不是夜市(iā-tsh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