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怀之第一次听见有那麽一个人对她说,关於两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关系的分合、紧密的程度,关於两人之间的所有一切,都由她自己决定。
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她不需要瞻前顾後地考量任何事情,不需要战战兢兢地顾虑他的情绪、他的想法、他的心情、他的立场。
任何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不需要在作决定时纳入考量。
「顾怀之,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想说什麽就说,想做什麽就做,不需要问我能不能、行不行、好不好、要不要,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是你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周奂说了这麽长的一段话,也是她第一次得到了能随心所欲的许可,更是她第一次在他如西塞长城外漫天荒凉的漠然萧瑟里,听出了除了温度之外,用以计算一个人有多温柔的单位。
对周奂而言,一句话的长度和字数的多寡,就是度量温柔的标准。
他对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瞳中还是那片沉黑的夜色,黑夜尽处有着隐隐的碎光,彷佛凉州关外的旧时月色,照映於大漠千骑兵戎相接的剑刃上,折射出略带寒意的清滢。
当他们之间不是赤裸激狂的时候,他的眼里始终是一片寂寥的白,可是这一刻,她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因为慑於霜冻而本能走避,反而有了想探究那片苍凉成因的渴望。
她想看清他眼里那场遥无终期的大雪,她想投身风暴的中心去感受他世界的寒凛,她想替他拨开眼底那沉厚的积雪,让他看看冰雪消融之後,天边晴光带给大地的温暖。
周奂带给了她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她也想带给周奂他世界里不曾出现过的温暖。
……
顾怀之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的是还有着些许余温的烧饼,杯垫上摆着的是纸杯装的温豆浆,至於她原先在一楼咖啡厅餐车匆忙买来的可颂面包和她刚才泡的那杯黑咖啡,则成了坐在她办公桌对面那张深蓝色单人沙发上的男人今日的早餐。
法学院配给每个教授的研究室虽然只有小小六坪,但稍加陈设安排,也还是能有不错的办公空间。由於时常会有指导的研究生或是共同开课的教授来她的研究室找她讨论问题,顾怀之姑且就在门口进来後右手边的位置摆了两张小沙发和一张玻璃小圆桌,简单组成了小小的会客区,以便与人会谈时有个舒适的空间。
不过,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连坐在沙发上吃早餐的时候,是用着那种挺直腰杆、打平背脊,彷佛在参加什麽重要面试的标准坐姿。
仔细回想起来,每次周奂牵着她走的时候,背影也都是直挺挺的,每一个步伐都踏得极尽沉稳尔雅,浑身散发出属於文人雅士的气质。
周奂这男人不仅穿着的风格正经严谨的一丝不苟,连日常生活里的一举一动也都是一丝不苟,彷佛从小就受到了完整的贵族礼仪训练那般,不管面临什麽样的情况,永远都是从容淡然。
甚至连对她攻城掠地之时,表情也还是不温不火,沉潜时呼息依旧不疾不徐,即便两人交合得再炽热再狂烈,他始终是那个模样。
他彷佛寒冰与烈火交融的结合,看似矛盾互斥,却建构出能共存的乖张平衡。
就像他明明浑身充满了文质翩翩的书卷气息,却在暗夜霓虹里以调酒为业,又像他明明自带清冷、眸光凛寒,偶尔却会出口令人羞赧情动且情慾难耐的煽情耳语,更像他明明眼底是漫天白雪一片,却用冰冷的言语和炙热的拥抱,带她走入了半是天堂半是地狱的秘界。
周奂这男人有着让人看不清的神秘,但这样神秘的他却用着他独有的方式对她温柔。
所以她也想对他好。
将最後一口烧饼咀嚼完咽下,顾怀之抽起面纸擦去唇上的油腻,这才开口说出摆在心里半个小时的疑问。
「周奂,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闻声,男人微微抬眸,左手执着的黑色陶杯恰好凑在唇边,模样是三分慵懒及七分优雅,镜片下的瞳仁微扬着勾人目光,整个画面就是一个魅字。
顾怀之愣了眼,三魂七魄险些又被这仙界浮掠的春光勾去。
周奂抿了口杯中初嚐的醇厚与苦涩,心下没有任何评语,只是缓缓放下杯子,重新对上她的目光。
「和平时差不多。」
Thanato的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收完店大约要花他四十分钟的时间,回家的路程加上盥洗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左右,也就是说,他每日就寝的时间约略是清晨四点左右。
而通常每个学期的上午都有他想听的课程。
有课的时候,他会在六点半起床,先到学校的运动场晨跑三十分钟,接着再去体育馆的健身房进行半小时的重量训练,结束後会返家沐浴更衣再出门,然後去巷口的便利商店买两颗茶叶蛋或有在折扣的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当早餐,在八点半左右进教室,因为提早半小时就能成功地抢占门边角落这样最不显眼的位置。
从二十一岁至今九余年的时间,他每天都不会睡超过三个小时。
过去的他,为了生存、为了下一餐的着落,是没有时间休息的。而现在的他,为了填补过去为了生存而错过的那些平凡,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头。
因为这个社会从不给他这种出身於幽恶晦暗的人任何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像他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资格休息。
他的答案显然又是出乎顾怀之的意料,她心下一怔,连忙又问:「你昨晚不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吗?」
就这点时间,怎麽会和平时一样?
就是她为了各种研究计画或撰写各种论文而极度忙碌的时候,纵使挑灯夜战,每天也都还是至少要让自己睡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否则身体很难负荷得了隔日一整天所需的精神和体力。
在她的认知里,周奂昨晚能睡眠的时间不该是一种习惯。
「嗯。」男人低应,声调犹然清冷。
回应之後,周奂抬起左手,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机械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接近八点半,他该先动身前往教室,否则可能会失去角落的座位。
「你忙吧,我先去教室了。」
「等一下!」慢半拍地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顾怀之连忙自椅子上起身,喊住了他。
周奂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你……怎麽又要到我的课堂上?」她的口吻有些慌张,令他愉悦的慌张。
薄唇微勾,一秒後又回复平淡,彷佛前一秒的上扬只是错觉一场。
「你说呢?」
「……」怎麽又是这麽不优的回答?
顾怀之抿着唇瞪着他,眼神里有斥责,也有小小的埋怨。
周奂觉得她这样隐隐透着怨怼却憋着不敢说出口的眼神有些可爱,昨晚在车里赌气要他的先回答她提问的时候,似乎也曾出现过。
不过虽然可爱,但他说过,他会满足她想要的一切,满足她任何要求。
即便那要求是不想见到他。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她就唯一,她就是规矩,她就是世界的中心。
「你不喜欢的话,以後我就不去了。」
这句超过十个字的话,只有如初的寒凉。
误以为他动怒了,顾怀之眼睫轻颤,连忙绕过桌案走至他面前,伸手拉住他的手。
「周奂,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她低着头,用着过去早已说成习惯的低微孱弱,说着过去那早已习惯的道歉。
坏习惯。
周奂蹙眉,对於她此刻这样近乎本能的言行感到几许不悦,眸光略沉。
「我没有生气。」被她捉住的左手轻轻一转,反握住了那纤细的小掌。「顾怀之,不想看到我的时候,就说不想看到我,不需要跟我道歉。」
手心里传来了陌生的温热,顾怀之微微一颤,心下似有暖意渺渺淌过。
「我没有不想看到你……」
「嗯。」
男人垂眸与她相望,凛然的瞳如夜空里唯一可见的北极星,指引着迷航的灵魂。
她瞅着他,颤颤启唇,「我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
「嗯。」
「只是……怕被人发现……」
她说出口了。
把心里那些抛不去的顾忌,那些本质上对他而言不公平的忧虑,在他面前说出口了。
在她的认知里,周奂是她的地下情人,而台面上,她依旧是邵仕强的未婚妻。
她以为他会生气,在听出她如此卑鄙的担心後,她原以为周奂会生气的。
可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反而还伸出手,像是幼稚园老师鼓励诚实说出真话的孩子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然後轻轻地和她说:「顾怀之,你很棒。」
「以後和我说话的时候,都要像现在一样,把心里想说的直接说出来,知道吗?」
她发现,周奂和她说话的字数似乎突然变得好多。
「顾怀之,知道吗?」
他的温柔突然变得好多。
「……知道了。」
得到了她的回答,周奂满意地轻勾了下唇角,松开牵着她的手。
「你如果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以後除非你主动找我,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不小心碰见了,我也会当作不认识你。」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他这样,在看清了那些缠绕在她心里的担虑之後,没有责备、没有质疑,而是用更长的字句梳理她的不安。
他的话音依旧是没有温度的,可现在的她知道要如何读出那些藏在清冷之中的温柔。
现在的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