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在浴室里的洗衣机上找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窄裙。
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还替她洗了衣服,她只好再把收回的贴心二字还了回去。
别问她为什麽一直称呼他为那个男人,因为整个晚上被他要了四五回,她却连他的名字也没问。反正只是一夜情,对象的名字是什麽也不是太重要的事吧?
兀自以社会通念在心里下了个潦草的结论,顾怀之匆匆穿上衣服,把他那件在自己身上显得过於宽松的衬衫扎进裙子里,再套上挂在沙发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随手用五指顺了顺有些毛燥的长发,又洗了一把脸。
将仪容打理乾净之後,她从他书桌上撕来一张鹅黄色的便签,以笔筒里那支黑色笔杆的2B铅笔写下留言。
谢谢你的柳橙汁。
衬衫我洗好之後再送到店里还你。
作为一个受过公民道德教育的高级知识份子,该有的礼仪不能少,即使只是床榻上一夜的萍水相逢,不告而别这种事她还是做不来。
将铅笔放回笔筒内,她拿着那张便签走到了餐桌前,贴在男人留下的字条上,然後重新用玻璃杯压好,离开了这间不到二十五坪的小屋。
……
随意在外头的餐馆解决了午餐,顾怀之回到去年用自己的积蓄付了头期款买来的郊区新大楼公寓,先是将只剩下不到10%的手机接上充电线,接着就走进浴室,把一夜的疲惫和残留的淫靡洗净。
沐浴之後,她整个人还是有些困倦,但碍於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准备出门返回父母现住於北投山区的家宅,她也就没补眠的打算。
吹乾头发,她进了书房,打开笔电开始工作。
回覆完指导学生上午传来约讨论时间的讯息,又回了几封法学期刊邀稿的信件,她最後才点开母亲一大清早捎来的简讯。
怀之,今晚回家吃饭,六点前到家。
仕强还有邵总长和邵夫人都会出席,记得打扮得庄重一些。
「……」
看见那个名字,唇角溢出了一声叹息。
邵仕强,现任检察总长邵伯钦的独子,两个月前刚升任台北地检署的主任检察官,是当今检界里被视为最出类拔萃的明日之星。
同时,他也是她的未婚夫。
她和邵仕强相差了六岁,在一年前的那场相亲之前,基本上没有打过任何照面,顶多只是在一两场刑事法的研讨会上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可她母亲许芝兰当年还在台北地院刑事庭担任法官的时候,就已经和当时还是台北地检检察长的邵伯钦认识,三年前她自美国学成归国,两家就约了一次饭局,有意撮合他们两人。
邵仕强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谨遵父命,每一次邀约她吃饭的开头都是「怀之,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没有任何变通,每一则讯息都像是在写起诉书那般,字斟句酌,言简意赅。
别说贴图或表情符号了,他就是连「了、呢、罗、吧、啦」这种叹词都鲜少使用,整个人如同一壶不曾沸腾过的水,枯燥而乏味。
坦白而言,邵仕强的外貌放在同龄的男子中算是出众,加上他功绩不斐,在当检察官时就已经负责侦办了多起社会瞩目的重大案件,最後也都成功地让犯人锒铛入狱,平时下班後除了研究案件外,最常做的事就是去户外登山攀岩,以世俗标准而言,确实是挺适合结婚的对象。
但偏偏,他就是太乖巧了,对於父母的话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几乎和她是同一类人。
她讨厌这样唯命是从的自己,所以也无法喜欢邵仕强这样的个性。
可即便如此,在一年前两家家长说出要他们订婚的提议时,她还是没有勇气拒绝,然後就这麽戴上了邵仕强他母亲准备的金戒指。即使後来,只要不是有父母长辈或邵仕强在的场合,她都不会把戒指戴在手上,但今天这场饭局,势必是要逢场作戏一番了。
顾怀之叹了口气,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只红色绒布的小方盒,掀开上盖,执起摆在里头价值不斐的金戒。
午後的阳光自落地窗外洒落,在金环上打出一圈迷蒙的光芒。她微微眯起眼,瞅着那恍若虚幻的光景,脑中又浮现了昨晚踏入酒吧时,看见那男人的第一眼。
那时,他站在鹅黄色的吊灯下,澄暖的光如丝帛般温柔笼罩着那宽厚伟岸的肩膀,光线打在他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上,折射出无数的光圈,将颀长挺拔的身躯衬上了一片如梦似幻的背景。
光亮下,他的五官是如此深邃,彷佛上帝拿着雕刻刀一笔一画刻上去似的,线条流畅而凌厉,半点冗赘都没有。
那画面,光是一眼,就足以倾心。
而摘下眼镜之後,那双失去镜片遮挡的眼眸就更加迷人了。
她想起了那个俯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想起了他奋力沉潜时清冽凛然却又蒙上情慾簇苗,宛若大片冰雪与赤焰烈火交织融合的眼神,想起了他在释然时紧绷咬牙而束起肌肉的下颔棱线,心下涟漪阵阵。
不过就是场一夜情,那男人的外貌竟让人这麽留恋的,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吗?
不会吧,骨子里有着放荡灵魂的她,不是这麽思想保守的人吧?
「……」
顾怀之摇了摇头,强制将他的身影自脑海抹去,艰难地把戒指挤入了左手的无名指。
这戒指的戒围与她完全不合,太小了些,每次总勒得她难受。
但她也从未想过要和邵仕强提起这件事,让他去替自己改戒围,就像她从未想过真的要挽着他的手和他走教堂的红地毯,让他的姓名成为自己身分证配偶栏上的记号。
她不爱他,一点也不。
都说女人是感情动物,她也不例外,跟一个没有情感的对象结婚,她做不来,而她也不想要听命於父母的安排。
虽然她有预感,今天这场饭局,大概就是为了结婚这件事了。
……
入夜的山林掺入了丘陵海拔的冷峭,夜风飒飒而过,听来格外萧瑟。
白色的房车驶入社区车道,最後在尽头的别墅前停下。
顾怀之从驾驶座上下来,肩上罩着驼色的毛呢大衣,大衣之下是一袭墨绿色的丝质长洋装,一如她母亲在讯息里所交代的庄重高雅。
将车落锁後,她拎着那只万年不变的黑色皮包,踩着应付饭局时才会出场的系踝杏色高跟鞋,循着门前的浅灰色的石阶越过宅前种满花草的小庭院,长驱直入到了桧木色大门前,自皮包里摸出了几个月才会用到一次的钥匙开锁,推门而入。
一入门,她就看见守在玄关处的母亲。
「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现在都几点了?」
刻意压低且带着焦急的质问塞进耳里,听得顾怀之心里一阵烦躁,「系上临时召开教务会议,结束之後就从学校赶来了,对不起。」她淡声解释,语末也很习惯地脱口道歉。
根本没有什麽教务会议,而是她在来的路上因为碰上车祸现场造成的壅塞,所以才迟了十分钟,但这个理由是不会被接受的,所以她只好拿工作为名目。
工作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当理由。
「赶快进来!邵总长和夫人等你很久了!」听见她的解释,许芝兰没再多着墨迟到这事,只是催促着要女儿赶紧进屋。
眼看菜都上齐了,就她这个主角迟迟不现身,着实让丈夫作为东道主的面子挂不住。
「邵总长、邵夫人,不好意思,学校有公事耽搁,让您们久等了。」顾怀之走入饭厅,唇边扬着大家闺秀优雅端庄的弧度,谦和有礼地向作客的两名长辈说了抱歉。
尔後,她看向坐在他们对座的父亲,再次颔首致歉:「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顾森沉着脸,没有说话。
「没事、没事。工作重要,不用道歉的。」一见到儿媳妇出现,邵夫人温婉微笑,语调慈蔼地打了个圆场。
「是啊怀之,不用觉得抱歉。一路开车过来,一定累了,赶紧坐下吧!」平时总板着一张肃穆刚硬脸色的邵伯钦也罕见地露出笑容,话一说完,他立刻转头瞪了一眼如呆头鹅般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儿子,低声喝斥:「仕强,还不替怀之拉椅子?」
闻言,邵仕强立刻起身,彷佛极有效率的机器人,一口令一动作地绕到了餐桌另边,拉开他对座的餐椅,薄唇勾起了制式的微笑,「怀之,请坐。」
听见邵仕强那从来不因任何情状场合而改变频率的叫唤,顾怀之也回以同样的微笑,优雅入坐。
表面上,她的笑容像是在回应邵仕强的绅士体贴。
心底下,她却想起了昨晚翻腾缠绵之际,男人始终将唇低附在她耳边,用着灼烫厮磨的细吻,沙哑地反覆喊着她名字的嗓音。
那男人的声音低沉且充满磁性,像是会引起木琴长铜管共鸣的那种沉调,又如夜阑之时自深山林荫中传出的暮钟,悠远回荡,在一潭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扰出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尽的涟漪。
「顾怀之。」
「看着我,顾怀之。」
光是听着他这样低唤她的名字,就足以让她感受到自脊髓深处发起的颤动,酥麻化骨的搔痒渗入血管,传递至身体每一寸细胞,最後汇聚於下身与他紧密交和之处,随着他沉潜的律动,涌流不止。
她突然有些後悔没问起他的名字。
因为她也想像他一样,在他俯首任她以亲吻描摹五官时,在耳边喊他的名,让他体会她所体会到的,那种既羞耻又愉悦,同时又漫着几分柔软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