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後的教室果真如深田所言,是由一片嘈杂和混乱形成的光景。
打完钟之後,连同讲课的老师,多数人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但也有马上就形成一群的家伙在。
她们开始把手机拿出来,有些在讲电话,有些在传讯息,还有的在拍照……以教室当背景?
若是平常,我绝对不会留意这些事,昨天一放学就被叫到导师室讯问,在那之前则是每天前往打工的方向。
这麽说来,我和深田她们的目标同样都是车站,却从来没在路上遇过彼此,大概是因为他们还必须集合所导致了延误。
既然现在我没有地方可去,那就放慢步调好好品尝悠闲的放学时光好了。
「七宫,还不走吗,该不会已经对这张桌子产生归属感,连自己家的床都睡不安稳,想一辈子睡在这上面了吧?」
「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深田,我再怎样也不可能连放学後都想趴着睡觉的。」
还在发呆的我被深田轻快地搭话,我差点在一群噪音中忽略她的声音。
「认床……不,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认桌』吗?」
「我在你的眼里到底有多麽奇葩……」
只见深田已经收拾完桌面,将淡紫色的铅笔盒收到抽屉里,准备靠上椅子。
「欸,你不用带铅笔盒回去吗?」
「铅笔盒?」
「你刚才忘在抽屉里了。」
「啊,我是故意的啦,因为书包会变重。」
她露出苦笑,将後背包朝我这里往上提,动作十分可爱,书包里面似乎没什麽份量。
我以为她是单纯忘了随身小物,原来是故意的……不过铅笔盒应该没有多重吧?不,应该说没有铅笔盒会很不方便吧。
「那我走罗,七宫,明天见。」
黑色的制服外套加上双肩式书包,深田看起来就像一名带着秋意的女高中生……这样的形容不晓得合不合适。
就算是朴素的学校造型,穿在她身上总有一种遥远又缥缈的氛围,有如即将逝去的轻柔羽翼,被秋天的风刮到不知去向的某处。
「恩,明天见。」
我急忙朝着远去的她招手,她向我这里回望,留下一抹恬静的微笑,尽管周围如此嘈杂,我却能感受到拥入心头的宁静。
总爱捉弄人的深田,微笑的时候却是如此沉静,丝毫不被外人干扰,光看到她的笑容就足以使人安心。
我不禁在心中提问,能够互道再见的关系,是属於朋友的范畴吗?
不,大概不是吧,能够称作深田朋友的人,是她接下来要去相会的那群人,那些与深田一同挥洒青春的人。
如果我现在离开,说不定还可以遇到在校门口旁的深田,我不知不觉地起身,催促手脚开始收拾书包。
「呐~~龙之介你快点啦,大家都在等着你耶。」
「好啦,我不是已经在收了吗?」
「慢死了!昨天也是你最慢,大家虽然都没有说什麽,今天说不定就直接放生你了。」
「没了这个他们还怎麽玩阿?」
在被音浪渲染的环境中还能以让人感到响亮的声音谈话的两人,不晓得是否因为他们存在感太强的关系。
背着书包的阪上催促从容悠哉的江崎,他这次好好的坐在课椅上收拾桌面,右手仍拿着早上那叠钞票,这家伙是打算一直拿着它吗……
「总之你快点!」
挥舞着勒索而来的钱财而沾沾自喜,阪上傻眼的看着幼稚的江崎,但江崎的动作丝毫没有加快的迹象。
周围传来一阵旁人看戏的骚动,江崎对他们挥挥手,就像明星对粉丝挥手一般,前提是他手上没有拿着钞票的话。
阪上鼓着脸颊朝江崎的桌角踢了一下。
「你干嘛那麽生气?」
「哼。」
他似乎被阪上给吓到,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看起来就像惹恼女友的痴呆男友。
我不再注意他们,放学後的景象并没有异於平常许多,我打算就此离去,背上没装什麽书的书包以後,走出这间过於欢闹的教室。
一到外头,清晰的温差便随着窜入窗缝的秋风袭来,尽管我走在校内的走廊上,还是不经意地意识到季节的更迭。
我看向窗外,大门的地方已有几个人影聚集起来,我无法辨认那些过於渺小的黑点是不是深田。
「呼……好冷。」
转过角落走下阶梯,我发觉我的步伐变得焦躁,方才阪上对江崎说的话使我在意。
深田答应阪上的邀约,那麽阪上说的「大家」自然也包括深田,换句话说,深田正在寒冷的校门口等待会合的人,自然也包括江崎。
「……」
当江崎和阪上各自率领的团体合为一群,各方面都比较杰出的江崎就会变成那一团的领导,这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然而,我却感到一股异於环境的灼热焦躁,寄宿在我脚步上的不安似乎随时会让我从楼梯上摔下,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放慢步伐,像被什麽驱使般地前往校门。
早上那幅景象闪过脑海,我无法抑制内心对江崎产生的反感,忍不住想像深田若是跟江崎牵扯上会发生什麽事情。
所以,等到我发觉自己已经在奔跑时,突如其来的冲击早已灌入意识,摇晃的视线变得漆黑。
「唔!?」
抵达一楼准备转弯後,我猛然撞上一个急遽接近我的物体,因为向前的力道太大,对方手上的东西散落一地,我的肩包也掉了。
那些姑且不论,等我的意识从惊惧中恢复的时候,手掌和屁股已经贴着地板,前额所传来的痛楚使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唉……痛死人了……」
「好、好痛……是谁在走廊上跑?欸、七宫!?」
「老师?」
我一边揉着患部一边抬头看向熟悉的声音来源,发现对方也瘫坐在地,飘落在他身边的是零星的白色纸张,而他的穿着是与学生大相迳庭的全套黑西装。
那人是昨天以我睡觉为由将我约谈到导师室,而今天的课堂仍然被我拿来补眠的班导,居然连两天放学後都看到他,让我怀疑不晓得又会发生什麽倒楣事。
「啊哈……」
看来我猛然撞上了不该撞的人物……虽然应该没有该撞的人物。
「喂,七宫。」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要骂我了,我打算装作不认识,就此逃跑。
「你走这麽快是赶着去哪里啊?简直就像准备要去工作的上班族呢。」
「啊哈哈哈哈,老师您说什麽,像上班族的是您才对吧?我可是高中生耶,高中生只需要读书和考试就够了啦~~」
我乾笑回应老师的话中有话,拿起书包往回走准备从後门离开,却无法向前一步,原因在於突然搭在我肩膀上的厚实手掌。
「别那麽急着背对我嘛,校门口在这边喔,这边?」
老师也挤出笑声回应我,但只要我试图向前,肩膀上的力气便会掐紧限制我的行动,就像越挣扎便会越陷越深的泥淖。
他不先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反倒是先抓住我……
「……打工那边的事情我已经辞掉了。」
我决定投降於老师逼人的力量,转过身去诚实坦露根本没必要隐瞒的事,早在昨天我就放弃打工。
「喔喔,是吗?你做的很好嘛,七宫。」
他露出爽朗笑容,松开手大力拍我的肩膀,有如要换个方式把我弄到脱臼。
「不过,你刚刚是在走廊上跑步吧?就算你没再打工了也不能在走廊上跑步啊。」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工的……不对,我不是故意要在走廊上跑步的。」
为什麽每跟他讲一句话都会牵扯到打工的事啊……
我低头向老师道歉,他点点头,然後才回去捡起在地上的纸堆,我趁着这个机会离开去找深田......原本是这麽打算。
「那你接下来打算直接回家吗?」
「恩,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唉……我无法丢下这家伙直接逃跑,再说这祸毕竟是我闯的,所以我也一起蹲下去帮忙收集纸张。
深田那边的事,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就算我赶过去也做不了什麽,更无法改变什麽。
「结果你今天还是在我的课堂上睡觉了嘛,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说过我家的睡眠品质很差嘛。」
「我还以为你是在骗我。」
「你昨天才说过不会随便怀疑自己学生的。」
「你记得很清楚嘛,不过我是说不会随便相信或怀疑自己的学生。」
「这样有讲跟没讲不是一样……」
这家伙铁定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学生,说不定还不相信我辞掉打工的事。
「别看老师这样,我一直都不太懂学生们的心,教书的资历大概比你看起来感觉的还要浅喔。」
「为什麽一副自豪的样子?您看起来并不会给人教书很久的印象啊。」
「咦?是……是这样吗。」
「您应该算是年轻的类型吧,已经结婚了吗?」
「结?目前并没有这个打算。」
「那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吗?」
「目前没有,应该说,是有这个打算了,但却遇不到合适的对象,我个人也并不喜欢联谊那种场合……哈哈。」
「唔哇,那你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吗?」
「对……前阵子搬离老家,在这附近租了个独身公寓,因为坐电车很麻烦。」
从这家伙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资深气息,姑且不提看起来很菜的外表,一下子就被我套话到这种程度还真令人为他担心。
「唉……总之有个稳定的工作就行了,这年头已经算不错了啦。」
「是啊…...」
「总得要先养活自己才能够成立一个家嘛。还有,都长那麽大了,不要再让妈妈操心了,知道吗?」
「啊,是的,非常感谢,我会好好加油的。不对,你是我亲戚吗!?」
低着头捡东西的老师恭敬地点头致意,当他意识到被捉弄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他已经被植入强力的奴性,老师这项工作说不定也要常看人脸色。
「你真是个顽皮的学生耶,七宫,包括你打工的事情在内。」
「打工不能算是调皮吧,有谁会把工作当成游戏的?」
「不能说没有……但你这样说也对。」
他似乎叹了一口长气,好像能看见一丝丝的白雾,尽管带着寒意的风从正门袭来,散落的白纸却没有被吹散。
到刚才为止,已经有好几个同学从旁穿梭而过,停留在我们身上的目光让我很在意,却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过来帮忙。
晚秋的放学时间流逝地异常的快,橘黄色天空在不知觉间已经拉下深蓝,彷佛在催促晚归者回家。
我加快速度将手上的资料塞给老师,然後起身拍拍衣裤准备闪人。
「七宫,你到底是为了什麽才去打工的?」
「……」
彷佛看准了时机牵制我的脚步一般,这家伙从刚才到现在摆明就是故意围绕在相同话题。
没想到他还没放弃这个问题,昨天还说不追究的。
「对老师来说,这是这麽值得探究的问题吗?」
「因为你不是第一个例子,在你之前也有些学生跟你一样,那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样啊,他们发生什麽事了?」
「基於隐私问题,这我不能说,但我可以跟你说他们并非出於自愿。」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透露出我的隐私,但我能跟您说我是自愿性的。」
说出口後我才发现,此刻我使用的语气和表达对一名教师来说似乎不太尊敬。
「原来如此。」
他没有在意我的无礼,站起身来平视我的目光,让我感到有别於方才的威压,摆起肃穆神色的他看起来毫无疑问是个教师,使我下意识地提高警觉。
然而,我也有不得不去遵守的契约,所有会牵涉到那个家庭的事都不能被人知道。
我撇过视线不去正对他,等待沉默的时间冲淡他固执的念头,就跟昨天一样。
「你的那副表情,好像在叫我不要多管闲事呢,果然,你和深田都是同一种人。」
他软化逼问的口吻,不再尝试用眼神试探我的底细,话语有如被一股没达到目的般的失望所浸润。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摆出任何表情,不知道他是怎麽解读我的侧脸的,不过能让他死心这样就好。
「我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学生……不管是相信还是怀疑都没办法做到。」
谴责自己为人师表的失格,班导突然用落寞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我从侧脸看见他那一丝苦笑。
那是理解并接纳自己的无力,同时对自己感到烦躁和讽刺的苦涩笑容。
「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我打破这团停在冷风中的气氛,逃避般地道出离别。
「小心点,天色已经暗了。」
「明天见。」
「嗯,明天见。」
老师微微颔首,我向他行了一个礼後转身离开,他拿着资料往建筑内部蹒跚远去。
只剩几个零星的学生与我朝着大门的方向前进,大家的步伐没有因为寒冷而变得缓慢,再过不久,这所学校即将关闭。
而当笼罩在我周围的鲜黄灯光被夜晚的昏暗所取代的时候,可想而知,深田那一群人已经不在大门那边。
脱离建筑物的庇护直接承受北风对我的洗礼,我压抑颤抖的身体,将衣服的领口往上提充当围巾,踩着被风吹得麻木的步伐往我的家庭前进。
「好冷……」
随着映入眼帘的单调风景,我不禁去思考班导为什麽会执着我和深田。
尽管资历再浅,我也能断言他是个值得依赖的好老师,至少我从没有遇过那样的人。
会去主动接近学生而不是采取家访这种过於探究隐私的手段,能够花费心力做到这种程度的家伙早已值得赞扬。
那麽,如果是这样的他,是否也已察觉到江崎对这个班级的所作所为,尽管没人敢通风报信,他应该也能从学生间的气氛得知发生了怎样的事才对。
『我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学生……不管是相信还是怀疑我都没办法做到。』
究竟已经对事态了解到什麽程度,才会让他这麽说呢,也许他是想从我身上寻找某种线索,那跟他说的之前打工的学生肯定也有关连。
但是,我说什麽也不能回应他。
我的事情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就算我再一次沦落到那个位置,尽管又再一次出现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家伙,我也决定不愿袒露心声,不愿再接受那片善意。
「因为那只会增加受害者而已。」
曾几何时,在垂死的我面前也出现过那样的援助,将我从死亡的一角拉回现实,即使如此,它依旧无法改变周围为我创造出来的地狱。
因为,在恶意的漩涡当前,那份力量过於微不足道,当大多数的人都倾向恶意的时候,想要守护的那份心意,甚至会成为煽动恶意的根基。
所以我不得不撇开那只手,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不再让任何人受我的世界牵连。
被迫用身体记住的悲戚创伤、塞满脑海的悲恸回忆、亦或是被践踏无数次的残破内心,都比不上我的罪恶感,我的歉意。
『呜……呜呜……对不起……史也……都是我害你……对不起啊、对不起……』
被泪水填满的那张面容,如今已丧失於记忆的彼方。
因为我的关系,那道存在於地狱的曙光,变得伤痕累累、满身疮痍,曾经为我流下的眼泪,被我葬送於集体意识的怪物口下。
我依稀记得那道被地狱埋没的关怀。
我依稀记得,那道被我抛下的温柔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