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生无趣,地缚灵唯一的嗜好就是玩人和吃供品。
祂把玩着偶然从供品里寻来的薄荷糖球,高高抛起,优雅地一口咬住,洁白齿间咬碎满嘴沁凉,心念一动,恶作剧般俯下身将糖果渡入熟睡的少年口中。
像是坠入一池暑夏里冰凉的梦境,沁骨的凉意在记忆里奔散,祂的魂魄曾经在万千红尘众惊鸿一瞥,从此记住了轮回里的谁。糖球融尽在唇齿间,毕竟是沾染了阴间气息,少年微微皱眉,却仍是无意识地吞咽而下。
「继续睡吧,最好永远别醒来...」祂轻声吟唱,指尖敲着韵律,将少年拉入更不安稳的沉眠中。
白昼里蔓延的紫烟穿越墙缝,钻进最不可告人的隐密角落,在公寓的梁柱与钢筋间流窜,随着祂无声号令,无数黑影从墙角浮出,腐烂发青的五官与四肢聚拢一起,勉强形成人形,慢慢地爬行或蠕动,朝着707号房探询而去。
均阳夜半醒来,浑身动弹不得,冷入骨髓的麻木从脊柱攀附而上,眼前只有浓稠的黑,连窗外都透不进一丝人间灯火。眼前轮廓不祥地蠕动,均阳什麽也看不到,不知道十来个鬼魂正兴致盎然围绕床畔,空洞凹陷的眼窝几乎要贴上他的脸庞,只能吃力地缓缓喘着气,忍着莫名而来的恐惧与压力。
空气冷到他难以呼吸,眼角余光瞥见睡前绑好的平安符松脱了绳结,落在床沿。他极力想伸长指尖,几次擦过纸摺,却迟迟握不上符咒。
祂半坐在前一任屋主未带走的书桌上冷眼旁观,放任着一众公寓里的小鬼放肆,外头的灵体祂绝不许踏入分毫,但养在公寓里的鬼魂们,他向来不禁止祂们吸取活人灵气,尤其是这般难得的贵客、八字轻的年轻阳界者,无疑是一顿飨宴。
其中一只女鬼难以餍足,伸出发烂的手握上少年脚踝,蓦然间冰凉力道化作实体施加其上。均阳睁大眼睛,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无非就是夜半时分握住脚踝的冰凉软烂触感,那样突兀,那样超出常理,他张大嘴,却喊不出声,浑身通电似地剧烈颤抖。祂察觉不对,笑眯眯开口:「够了,退下。」
女鬼无神的眼睛只剩下眼白,执着地想要将人拽下床,但短短乍现的实体力量已然溃散,她的手指穿透少年,什麽也触碰不到。祂神情不改,左手平举一挥,一股无形力量揪住女鬼背後,腐烂的脖子被迫後仰,一声凄惨哭号不带情绪地响彻公寓,鬼众缓缓後退,双膝弯成类似臣服的姿势,面上却都是一式的空白与扭曲。
「再违背我的命令,我会让祢魂飞魄散。」
声调优雅缓慢得很无害,祂双手插回裤袋,阴影裹着脸也依然笑容温煦,金丝镜框藏住底下那些温柔到残忍的浓郁黑暗,一身白衬衣无风自扬,融入身後无边的闇影。鬼魂们缓缓四散,荡回公寓深处。
夜快尽了。祂靠得极近,俯瞰少年终於抓到了平安符,紧紧将它按在心口,大张的眼睛迷离失焦,祂的指尖慢慢划过冷汗沾湿的前额,猛然强行摀上那双眼。
「该睡了,小孩子不该熬夜。」咬字刻意缠绵,祂移开掌心,少年无法自制地再度陷入深眠。祂漫不经心地随手拨乱少年略长的浏海,挑起平安符看了一眼,下意识摀住嘴角泄出的笑意,慢慢隐没入剩余的黑夜。
晚上十点,福和桥下还是偶然有大学生嬉闹路过,几个夜跑的路人穿梭其间,运动衣上的萤光在夜色里划过道道光痕,一派祥和。
可惜那从不是他们的世界。
那荣双手插在夹克口袋,压下的帽沿遮尽娃娃脸上隐隐浮动的焦虑,十二月的风每次呼吸都像是裹了玻璃碎渣,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大口呼吸,吸进河面飘来的微微臭气,凝视空地彼方与这边泾渭分明的一夥人,一个跪坐身影突兀地夹带其中,若非後头有人揪着他衣领,肯定早就溃败倒地。
下意识地,他隔着口袋轻轻触摸三张摺叠起来的符纸。
「季哥。」有人先开了口,那荣转头捕捉到来者,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动。惨白路灯把那人轮廓勾勒得太锐利,一身黑衣黑裤,碎散黑发下那张线条清丽的少年脸孔蔓延着死白阴郁,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煞气沉在瞳底,稳稳走到最前方,抬眸,眼神是无视现场剑拔弩张的冷漠。
「我到了,人可以还我了吧。」低哑的嗓音平淡无奇,对面领头的大庆长得像根有棱有角的柱子,平板的脸上一双倒吊三角眼,格外凶狠狡诈,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阴柔低微:「你的人欠鬼哥钱不还,你拿十万来,跪下替他道个歉,事情就算了。」
均阳一招手,那荣将一个巨大的行李包拎起来,甩砸在大庆脚下的尘土中。少年在众人诧异目光中,毫不犹豫双膝着地,声音还是平平一直线:「我替阿若道歉。」
一瞬的沉寂,每个人都知道要他道歉不过是找个开战的藉口,却也都没有想到均阳如此突兀的顺从。大庆一时之间也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冷笑一声,弯腰去拉提包拉链:「算你识相。」嘲讽的话忽然嘎然而止,拉开的提包中是塞满的铜板,後颈一痛,整个人已经就着俯身的姿势趴跌倒地。苍白的指尖揪着他的发拉起,又是一记毫不收力的重拳,鼻骨断裂凹陷,狼狈的血流了他满手。
「上吧。」均阳没有回头,听见背後脚步纷沓照着计划分散开来,他身上气质一直都是寡淡死寂的毫无活力,没有人想像得到他下手如此狠辣。浓黑的不适感压在背脊上,他不动声色,忍下一霎从脊骨间窜过的冷意,闪过另一人的拳头时动作还是滞了半秒,被戴了指虎的指节重重擦过脸侧,刮出一小块微不足道的伤痕。
那荣在混战的人群中回头,瞪大了眼。
一点点的鲜艳涌出,爬过白皙肌肤,很快凝结成块。
肉眼可见的三维空间开始振荡出片片影子,浅淡浮於背景,看不真切。
均阳摀住眼闪过下一道拳头,眼角寒光一闪,他终究没能避开,只能调整姿势用左肩生生接了这一刀。带着生命气息的暖热爬过手臂,暗影里的浓黑具象了起来,慢慢叠加而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推挤汹涌,一个,两个,三个...数也数不完的腐烂脸孔面无表情,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
有人说过,有阴阳眼的人命中带煞,是上辈子做了缺德事,来还业报的。
眼前的真实人影和背景中狰狞的影子重叠一起,均阳躲开下一刀,俐落地在半空中旋身,膝盖准确顶上敌手背脊下压,刀脱手而出,被他远远踢开。均阳低下头看着敌人,眼神森凉得了无人味。
晚上十点二十,混战终止。
指骨被生生折断的少年尖叫连绵不绝割入耳中,均阳面无表情甩去满手血滴,指示那荣确认阿若意识清醒、还能好好喝下他们带来的水,这才转身勾手示意男孩们将大庆拖到跟前,将提包拉来,取出一枚铜板抛了抛。
「我不食言,钱还是要还给你的。」一手扳开染红的嘴,均阳一枚一枚将铜板塞入,空气里只有紧绷过後的空白静默,只有铜板碰撞牙齿的细碎声响,夹杂大庆无力的挣扎,无人开口。
「季哥,不值得...」
阿若声音嘶哑微弱,均阳看也没看他一眼,回答的是那荣:「闭嘴,给我好好看着。你以为这群人会善罢干休吗?这次能敲诈你十万,下次他们就能对你为所欲为。」
直到大庆开始发出濒临窒息的刺耳喘啸,均阳才拍拍他鼓胀的脸颊,歪着头慢慢拉近距离,背对光源的脸庞阴森莫测,瞳底那股冷酷的阴翳看上去几乎不像个活人,更像怨鬼。
「不想没命,记得下次别动我们的人。」
「送到这里就够了。」已是夜半时分,他婉拒那荣的好意,停步在巷口,眼角余光仅扫了一眼,发麻的本能恐惧便不受控制蔓延四肢百骸,那栋巷子尽头的公寓没有灯光,中间一排楼梯间的窗口中央都团团趴了模糊的影,黑洞深邃,像虫蚀。
「你流血了,我担心...」那荣欲言又止,「还是今晚来我家住?」
「没事,我还有平安符。」均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回家吧,今天辛苦了。」
目送友人走离,均阳才慢慢从胸前拉出红线。血液染透了平安符符纸,朱砂写就的字迹浸得晕染难辨。指尖的温度迅速散逸,连同肩膀剧烈的痛楚,一点一点抽离神智。身边的黑影无声靠近,他无从理解他们的诉求,这麽多年来这些跨越阴阳的冤屈或痛楚,他从来都无法知悉。
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家。穿越那群死去了的执念,回去那被他称之为家的破旧房间。
少年一身狼狈,抵抗着寒意走向公寓,踏上台阶的那刻,身後的黑影悄无声息止了跟随,均阳并未发现,只是尽可能低下头,摀住耳,踏上脏乱的楼梯开始急奔。
脚步声哒哒响在楼间,失了效的平安符再也挡不住沁骨阴气,无数蜂鸣钻入耳中阵阵眩晕,到处都是翻涌的人形伸长了手想要触碰,但这些灵体似乎并没有碰触实物的能力,他只感受到无数冷意擦身而过,一口气冲上了七层楼,来到那道无人开灯的长廊。
长廊上只有一扇门底下透出光,707号房,他分明记得出门前有关灯的。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掌心下逐渐失温,没有一场厮杀能有这般不见血的残忍。那长廊像是永无止尽,那些逐渐攀上他发梢与脖颈的手肆无忌惮,他却无法再奔跑,只能一步一步僵硬地逼迫自己前行,眼底的沉郁渐渐破碎成沙。他不信命,可这就是所谓命运给他的。
他停在门前的微光中,手颤抖着试了两次,钥匙才成功转开门扉。
「小孩,回家啦。」宠溺般的语调舒缓低沉。
踉跄进门那瞬,那一幕徒然撞进眼底,凉薄却深邃地刻在记忆里辗转一生。
陌生身形比他略高一些,一身衬衣洁净,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温文的笑容看着很文气,像个特别无辜清纯的大学生。乍看是有形有体的活人,但往下看,优雅交叠的双腿之下,祂并没有影子。
祂是一个温柔的梦魇,不容拒绝。
「原来你看得见。」径直走来,祂俯身靠近,一手越过他肩後随手关了门,清凛微苦的凉意刮过空气,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均阳惨白面容,这麽压迫的距离能看见彼此眉宇间潜藏底层的阴影,无论是少年阴暗的凛冽,或是地缚灵澄透到冲突的邪气。祂忽然抬手,不比那些灵识薄弱的小鬼,指尖带了实感,沿着少年轮廓漫不经心描摹而下,最後停留在脖颈跳动的血脉处。
下了力气扣住,一下下的脉动带了活人的生气,这麽轻易暴露弱点似乎很不像少年的性子。
下秒,凌厉紧绷的眼神遽然失焦,他倾颓在祂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