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从前,父母选了大哥,将他送去学武。
现在,她选了回到他身边。
为什麽他连一句挽留的说话都说不出口?
他明明想叫她留下,为什麽当时就是说不出口?
将酒粗暴的整瓶的倒进口中,辛辣的酒液从下巴流淌到胸膛,有些则溅到脸上,让眼角那晶莹的泪光,不被发现。
五岁那年,他记得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地板又冷又硬,他跪在地上,哭求着爹娘不要送他去学武,他抱着母亲的脚踝,不依不挠的哀求着,最後,父亲着人将他拉开,锁在房中,直到出行的那天。
从此以後,他不再求人,因为他知道,他从来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开口去求只会让自己的尊严被伤得更为体无完肤。
但是,他不甘心。
他拼尽了性命,才刚获得她的真心相待,但是,怎麽也敌不过那个男人,他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想叫出来。
他心里好恨,究竟在恨什麽?
不知道,或许恨自己,或许恨她,或许还有他,或许更恨身上的名衔,所有他本引以为傲的一切,他都恨,这些既是荣耀也是枷锁,让他必须规行矩步。
那天他一直想问她,如果他和那男人都只是一个平凡人,她会选谁?
但是,他更怕听到答案,重重的放下酒瓶,自嘲一笑,在战场上勇猛无匹的温大将军,在感情上,竟然是一个懦夫,连争取也不敢。
再度举起酒瓶,酒瓶已空,将瓶子随手扔在地上,空瓶当啷一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酒馆,倍添寂廖,他拆开新酒封纸,仰头将酒入口中,想用酒冲走一切的伤痛。
但是,可以吗?
「在那边啊,南宫将军。」店小二指了指在酒馆角落伶伶仃仃坐着的温玉珩,他早已醉倒,现在伏卧在桌上,桌子上还有五、六瓶未开的新酒,桌下已经堆满了歪倒躺地的空酒瓶。
现在已是二更天,各个店舖早已打佯,整个酒馆就剩下温玉珩一人,这些天他一直都在这里喝酒,从早喝到晚,他家里都有遣人来接他回去,但是他一见来人就发酒疯,将人全部打走,闹了好大一场闹剧,而那时他只认得南宫昊宇,於是这些天,都是南宫昊宇来带他回他的住处,因为他不愿回家。
「师弟,都一个月了,你何时才醒?」他坐在温玉珩对面,对着已经睡死了的温玉珩道。
南宫昊宇叹了口气,拉起温玉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肩并肩的离开了酒馆,店小二千谢万谢的感谢南宫昊宇将这位客人带走,终於可以打佯了。
晚上凉意渗渗,几阵微风吹来,温玉珩似是酒醒了。
「我不要回家。」他梦呓般的说着。
「知道了,这就去我家吧。」这些天,他每天都必然会说这句话,「师弟,够了,醒醒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呢,你让我好担心。」
「你知道人生最悲惨的是什麽吗?」温玉珩放开了南宫昊宇,步履跚蹒的前行。
「是什麽?」南宫昊宇知道他又发酒疯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是拥有过又再失去的滋味,比完全没有得到过更痛苦。」
「你知道人生最讽刺的是什麽吗?」
「是什麽?」
「是人生一直追求的东西,最後竟变了束缚自己的枷锁。」他转过身,搭着南宫昊宇的肩膀,「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接着温玉珩自己狂笑起来,一阵阵凄楚的笑声,划破了寂静的长街,笑声被一阵狂风卷走,飘向更远的夜空。
薛千柔猛然睁开眼,她转头看向窗外,客栈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她是听到风声而醒的吧,起身关好了窗,但睡意已然全消,现在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了,点起油灯,坐到书案前,开始练字,从包袱中拿出一册《诗经》,随意翻开一页,轻声的读了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对啊,做人要心懂得报恩啊,萧大哥对她的恩情,对她的用心,她要用毕生的情感来回报他。
将这首《木瓜》抄了十篇左右,天空吐白了,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又往床上睡了,直到有人来拍门,才再转醒。
「小柔,起床了。」萧楠在门在轻轻叩门。
「来了。」她马上弹起来,走去开门。
萧楠迈门而进,环视了周围,视线在书案上停留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昨晚又睡失眼了吗?」
她点点头。
「到了啸天堡,找张大夫看看吧。」
「知道了,大哥,我先洗漱一下,很快下来。」
「不用急,慢慢来,我先到楼下点菜。」萧楠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
她再次用力的点了点头,在萧楠面前,她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他总是无时无刻的宠着她,细致的照顾着她的日常起居,每次在客栈吃饭,全都点她爱吃的菜,在星罗国带了很多新奇的玩意给她,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这麽的关心她,而且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啊,她还有什麽不满足?
可是,她怎麽一点甜蜜欢欣的感觉都没有,心里空荡荡的,每次在他们面前提振笑容,扮成开朗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累,夜里回到房中,想好好的睡一觉,深夜总是无来由的醒来,刚开始她强逼自己再次入睡,但是怎样也睡不着,之後,她就开始挑灯抄诗和看书,写到累极,就再睡觉,但很多时,都写到天明。
洗潄完毕,她对着铜镜,笑了好多遍,最後终於满意了自己的笑容,镜中的人笑得非常的灿烂,完全没有一丝哀伤,是的,她不应该伤心,她应该高兴的,萧大哥没有死啊,她是真的应该高兴的,对,就是如此,这个笑容很好,记着,要这样笑。
她们正在关中的平阳城的富来客栈,世事如梭,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和傲少陵去黑雾森林。
他们的行程很慢,离京後,先去了宁州拜祭她的母亲,顺便在带赤媚和哈劳丹在当地游覧,而斯特并没有与他们同行,他留在京城继续采买货物,迟些回去。
三人走走停停的,一路边游覧边往南海城,并不着急,而萧楠自听了薛千柔讲了傲大海的病情,亦打算去探望他,毕竟他们这次离开後,就决定不再回来了。
小桐没有随他们回来,她说张杰不让她走,想让她多留些时日,说的时候支支吾吾的,他俩一定有古怪。至於张杰嘛,对她道了歉,算是冰释前嫌了,而当知道萧楠要回去,或许不再回来,他差点想辞官跟着萧楠离开,在萧楠开解之下,才没有冲动行事,可送行的那天,他却哭得唏哩哗啦的,比小桐哭得更栖楚。
人长大了,便要面对不同的抉择与分离,即使曾经再亲密的人,最终也会因为志向不同,而各走各路。
薛千柔来到楼下,就只见萧楠一人坐着,赤媚和哈劳丹早已不见踪影,萧楠见她来到,便叫店小二上菜,很快来了两碗鸡丝汤饼,一碟酱油豆腐。
「他们呢?」她是指赤媚和哈劳丹。
「他们一早起来了,吃了早点就出去逛逛。」
「等了很久吧?下次你先吃吧,别等我。」她就知道自己睡到很晚,现在都日上三竿了。
「没什麽,我喜欢和你一起吃。」萧楠笑看着她,眼里柔情似水。
薛千柔忙低头吃汤饼,萧楠的笑容扩得更大。
两人正在吃面时,又进来了十来位客人,全穿着镶有橘子边的白色武士服,坐在他们附近的几张桌子。
在店小二送上汤饼後,他们却不是立即进食,而是跪到地上,朝天拜了一会,再坐回桌上进食。这一路上,他们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这样做,但是穿着这整齐的服饰的十多人一起这样做,还真是头一次见。
看见店小二对他们招乎得特别殷勤,笑容可掬,她便忍不住招来店小二过来问个清楚。
「拜日教?」薛千柔说。
「是的,这拜日教很灵验的,听说教主救了很多医师声称没法治的病人,他们每天在指定的时辰,就会向着太阳朝拜,以求庇佑。」
忽然,客栈外传来一阵骚动,尖叫大喊声此起彼落,过了不久,有官兵到场。而赤媚和哈劳丹这时也回来了,就见赤媚踏入客栈时一脸煞白,哈劳丹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发生什麽事了?」薛千柔问。
「有人自焚。」哈劳丹答,而赤媚则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自焚,而是灵魂回归到真神的身边。」一名拜日教众,坐得较近他们,转头向他们说,显现刚来薛千柔向店小二打听他们的事,也被听到了。
「好了,祺风,不要多事。」另一名较年长的男人,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接着,他们一起合掌在胸前,闭上眼口中念着经文。
一直没有出声的萧楠,向众人打了个眼色示意离开,几人离开了客栈,上了马车往章城的方向去。
在马车上,萧楠才娓娓道来,原来这拜日教是源自莫尔斯,是北强的一个大国,离龙源国很远。
「想不到,竟然传入龙源国了。」萧楠皱起眉头。
「怎麽了?」薛千柔问。
「这教派曾在莫尔斯风行一时,但是他们的信众只拜真神,不拜天子,而且要求少女献身,其他们则其将所有的金银财帛都要献给教内。」
「献身?」赤媚问。
「嗯。」萧楠点头说:「名义上是献给真神,但是实际上是给教内的长老狎玩。後来,教派被灭,很多人清醒了,那些少女全都因为羞愧而自嗌身亡。也有不少人因为钱金财被骗,受不了,不是疯了,就是悔恨的自尽而亡,倒是仍然有一批执迷的信徒,在教派被歼灭时,集体在教内自焚,总之,这教派非常邪门。」
几人在车内,默不作声,毕竟这些事他们都管不来。
马车的车轮骨碌碌的滚动着,各人的身子随车子颤动摇曳,哈劳丹出去与车夫坐在车头,赤媚偷偷的瞥了一眼坐在对面萧楠,他正侧头将千柔的发丝拢到耳後,而薛千柔早已熟睡在萧楠的肩膀上。
赤媚侧过身,望着窗外的连绵不断的山丘,露出满脸烦恼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