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司徒掌门反覆考虑再三,终究没有寄往天寰庄。
倘若小师侄只是一时负气离家出走,平离山上的生活他又怎麽过得下去?又如何能不思念家人朋友?但司徒掌门多次观察,小师侄悠然自得,天天活蹦乱跳,就算独处之时,也不见他有何不妥。
这就很值得让人深思了。
天寰庄距离新杨或平离山,即使走上官道仍是一段漫漫长路无涯,小师侄孤身上路,他若是累了倦了悔了,何不转身回头?可他没有,他就这麽伶仃一人来到平离山落脚。
说是忤逆,与家族抗争的心理支持他硬着颈子走这迢迢千里,司徒掌门觉得还是不太贴合。向来小孩子为反而反总是光说不练,他们没有实力与家族抗衡,尽管一时冲动离家,埋头走出个几里路就算是胆识过人了。
偏偏小师侄来到了平离山。一个孩子,十二岁不到又长相精致,不是被人牙子掳走远卖而是靠着他自己的双脚,一步一踏地经过不知几多村庄城镇、荒地野岭,遇过多少歹人凶徒、毒蛇猛虎,最终抵达此处。
司徒掌门想,或许可称之为信念。信念与性命孰轻孰重,端看个人选择,而小师侄,显然将性命排在了信念後头。
「师侄。」
平离山没有真正意义的剑修,能够授与小师侄的东西都只是一些入门功夫。这些基本功他天天练习不曾落下,又有天赋在身,进步可谓神速,兴许不久後就想往深处继续学了——司徒掌门有些头疼,他目前仍未想出好办法来解决这一大问题,总不能让小师侄改投他派他人吧,查师弟会舍不得的。
小师侄听闻声响,停下动作,反向持剑,朝司徒掌门一拜:「掌门师伯。」
司徒掌门寒暄几句,便从袖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上面的字迹小师侄哪能不认得,正是他自己的字。「掌门师伯怎麽还把信留着?」
「不寄了。」司徒掌门捏着信纸的指头一放,纸张无火自燃,随即化为点点灰烬,风一起,再也不见踪影。
小师侄一脸不明不白,问:「是我的字写得太随便,怕他们怀疑虚实,是吗?」
司徒掌门一楞,看来他在小师侄心中已然是个不安好心的人了。「你的行踪我不主动告知天寰庄,但也不刻意隐瞒,若往後有人问来,我亦会据实以告。」
小师侄没有司徒掌门预料中的面露喜色,一张小脸平平淡淡,顿了一顿,才开口道谢:「多谢掌门师伯手下留情。」
司徒掌门心里一凛,想他是不是话说得太硬,用错态度对待小师侄了?毕竟小孩子还是需要哄几声的。
「我听师父说,藏经阁里收有过去一位剑修前辈的诸多着作。我去问过祁师姐,师姐告诉我那些书本并不轻易展示於人,就是门内中人也不得随意翻阅,必须请掌门准许才行。」小师侄收剑回鞘,腰一弓,「弟子斗胆,向掌门师伯要一个许可。」
平离山并非没有出过剑修,仅有一人而已。该人姓管,是平离山创始元老之一,实力超凡,剑法通神,想拜他为师者不计其数。
管前辈底蕴深厚,所学精纯,无奈会是一回事,教,又是另一回事。有道是画虎画龙难画骨,管前辈收过数名弟子,无一得其真传,至多只徒具其形,至少,甚麽都学不来——不仅如此,出了平离山还要四处嚼耳根子,说管前辈枉担虚名。
故而管前辈不愿因他名声败坏连累平离山,便不再收徒,往後将一门心思投入笔墨,着书多卷,将一身功法完整留下。
管前辈的着述,司徒掌门自然拜读过。
可惜司徒掌门遍览群书,管前辈的所书所写,却比那些诘屈聱牙的偏门经书更难领会。司徒掌门几经思考,想他是个符修,与剑修的领略并不全然相同,或许管前辈的书作需要同为剑修者方能解出。
只是平离山再没有剑修继承衣钵,管前辈的手笔是镇山经典,绝不可能借出、让出,最後也只能精心照料,束之高阁,等待有缘之人。
如今小师侄来要,给是不给?万一他为此受挫,那可怎麽办?司徒掌门做不出决定来。
小师侄见司徒掌门思索良久,开门见山道:「山中没有剑修,师兄让我去看一看那些书本,要是看不懂,趁早改择他道,不必虚费心神。」
司徒掌门总觉得小师侄语意未竟,又想大师侄既已全盘托出,无异是往小师侄嘴里灌了一剂猛药。平离山随手一抓都是符修、阵修,个个能耐不小,就算小师侄再无资质,只要苦心孤诣地练,怎麽都能练出点成就来。
况且小师侄求的是他的许可,不是来问他行不行得通。司徒掌门最终颔首,同意了小师侄所求。
也确实小师侄没把话说完。
司徒掌门亲自与小师侄往藏经阁去,路上两人皆不言不语,直至踏进了藏经阁顶楼,才听那清亮的少年声线幽幽问道:「世间剑派林立,掌门师伯久经历练,不知可有好去处令我求仁得仁?」
「你师父绝不同意。」司徒掌门没有停下取书的动作,语气却是有些凉冷了:「你若执意要走,便是叛出师门,正道门派无人敢收下你。至於那些邪门歪道——你若修习邪法有成,必成为正道诛杀对象,其中也会有我平离山的一份。」
这话说得极重,小师侄当即沉默起来。
司徒掌门无声一叹,从袖中掏出一张符令。「师伯我呢,在符修界也是喊得出名号的人,你若修符,我不会让你一无所获。」说罢,几朵小烟花在两人之间炸开,五颜六色,好不缤纷;可烟花开尽便余火星,此处触目所及皆为易燃之物,遇火极易起祝融之灾,然而宁静重归,一切恍如不曾发生。
「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执着於修剑。」司徒掌门掸了掸书册,「曾有神棍说你此生若不用剑,便会早夭?」
小师侄瓮声瓮气道:「没有。」
「那就是你不想埋没你的剑。我说的对吗?」司徒掌门将书本递到小师侄面前,「看看吧。」
小师侄双手接来,隐隐有些发颤。「师伯,我不喜欢你的假烟花。」
司徒掌门以为小师侄说的是不喜符令,又劝:「不喜欢便不喜欢吧,随你师兄学阵式也挺好,师兄弟同心一贯,坚不可摧。」
小师侄勉强地笑了笑,抬眼看向司徒掌门。「——太不精致了。」
嫌弃?司徒掌门没好气地伸手替小师侄翻开书封,「这一本,用字遣词、语意内涵是最易懂的。」
小师侄垂下眼眸,安静乖巧地看了几行字,复又抬头,满脸生惑。
司徒掌门见此,暗道可惜,正要出言安慰,却听得小师侄问道:「师伯看过这本书吗?」
「看过。」
小师侄踮起脚尖,攀着木柜边缘去看那上头的十来本书。「哪一本最难?」
司徒掌门倏地有了个想法,又从中取下一本来。小师侄话里的「难」,似乎与他所想的有所出入。
小师侄直接剖半翻开,区区两书页却看得他眉头直皱。「师伯,我是上过学塾的,说认字,认个一两千不成问题……」
「可你看不懂这一本上头写的字,是不是?」司徒掌门将双手纳入袖中,嘴角含笑:「你去问祁颖拿本字典,逐一翻查便是。」
小师侄又使出他的一贯手法——也或许这是司徒掌门会错意了,小师侄的那双眼睛向来动人,总有那麽一点若有似无的乞怜在眼底深处闪动。「师伯读书多,我不能直接问您吗?」
「不能。」司徒掌门莞尔,「学塾教了你一两千字,接下来,你自己可以再学三四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