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大并不是一间占地广大的校园,甚至能用十五分钟绕完学校,游宇路是个方向感不好的人,初上大学,开学第一天他便在D大迷路找不到下午第一堂课的教室,甚至他连教室在哪、教室地点要去哪里看都不知道,只得私讯直属,请他把迷途羔羊领回正确教室。
游宇路和蔡黎明虽是直属,关系最热络也就是刚结为直属时,蔡黎明送游宇路一台复古式底片相机,绿色萤光塑胶包装那种,黑色机体能照二十七张,但游宇路一直到大一上学期结束的寒假才把玩那台底片相机。
游宇路有时会碰到一些选课问题,像是打听系上必修课老师的教学风格,他会礼貌地向蔡黎明询问一些旧生才会知道的问题。
大一应是最热衷参加活动的时期,举凡系烤、系排、系火锅、系大会等等,游宇路一向不沾边,连幕後都不肯做。游宇路每天踩点通勤,错过了和同班同学混熟的最佳时机,一开始游宇路感到婉惜,待他逐渐习惯大学生活後才明白当时的婉惜并不是真的,只是他初来乍到,需要一个伴罢了,在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同伴後,便过着独来独往的清幽生活。
所以,蔡黎明姑且算是游宇路在这所学校尚且还会交谈的人,至於其他人,游宇路能无视则无视,不能无视也会想尽办法无视。
蔡黎明难得请游宇路帮忙,游宇路不好拒绝,谁让他欠了人情,一口答应蔡黎明的请求,只是没想到蔡黎明口中提及的小学弟就是吴望。若早知道对方是吴望,游宇路肯定会想尽办法回避,把差事推托掉。
「阿宇和蔡学长很好吗?」吴望唐突一问,惹得游宇路一惊。
「他是我直属。」游宇路尽可能简略对话,如果可以的话,他此刻就想贴张纸在自己脸上,上头会落落大方写下「不要跟我讲话」六字。
「直属啊……那他会在考前给你欧趴糖吗?」
欧趴糖,指的是在考前直属学长姊会赠与直属学弟妹的零食,希望学弟能够科科AllPass,收到礼的学弟妹也会礼尚往来回礼给学长姐。
「不……我没收过。」游宇路原本要说不会,但又想可能蔡黎明有送给别人,便改口说自己没收过。确实,游宇路在大一上学期的期中,就有看见必修课坐在邻桌的同学桌上放一包糖果,上头还附上直属的贴心便条。那同学乐坏了,连发好几条消息说他拿到欧趴糖,还有一些感谢直属的客套话。
「以蔡学长的个性,你没收到很正常。」吴望说到蔡黎明时,总会回想到以前在画室的时光。蔡黎明可说是那一届的活宝,跟画室老师有说有笑,去画室的六小时里应该有五小时都在跟老师鬼扯。
「蔡学长的个性?」游宇路并不是对吴望口中的蔡学长起一些兴趣,只是怕尴尬,所以顺着往下延伸话题。
「蔡学长不太喜欢浪费时间,以前我跟他还在学校时,他每天都很赶着要去哪,他和另外两个人总是闯祸,大而化之,没头没脑。」
噗哧。游宇路笑出声,但他很快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敛住表情。
「之前我们还在画室的时候,我和蔡学长那堂课的兼任老师并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他都会拿我的画去交学校作业,因为我们的作业不会被老师收走,老师就是看一眼打分数。他刚上三年级时,我才刚去画室学画,可能因为要准备统测,所以他回家没空画油画,你也知道你们学校是第一志愿,人人都挤着想进来。」吴望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总是会突然想到好笑的事就边走边笑。
「然後?」游宇路接话。
「然後,他就先拿我的画去交作业,结果下周换我要交作业,我就交了同一张画,怎知道十分钟过後居然不是我们原本的老师来上课,他请假所以找另一位老师来代课,就是蔡学长班的。结果我们俩就被抓包,但是双方都没出卖对方,老师拿我们没办法,放学之後把我们留下来关在油画教室,要我们再补画一幅一模一样的,但是那幅画本来就是我画的,等画完之後,老师马上识破是蔡学长在搞鬼,要他回家再画两幅交上去。」
游宇路静静地听吴望讲故事,只是小小闷哼一声,用以告知吴望他有在听。
「照理来说,他应该要学乖吧?但他才没有,他把其中一幅画丢给我,把我拖在画室画到晚上九点才放人,果不其然,隔天又被老师抓包了。」吴望高中的青春生活里,有两抹重色,一抹是绚烂的水彩色,一抹是顽皮的油画颜料,许煦晖和蔡黎明,这两人都是他在画室结交的朋友。
「你是笨蛋吗?」游宇路哂笑着问。
刹那,吴望感觉自己更认识游宇路了,他感觉对方相比前天来说更快乐一点,尽管用快乐还是无法准确的形容游宇路的状态,因为他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大笑,并不是那般快乐,游宇路展现的快乐,是对生活的平静而感到满足的快乐,一种知足的快乐。
吴望并不知道什麽样的话语可以让游宇路高兴起来,他并不会特别忌口,吴望选择讲对自己来说是快乐的事,他对那人的小心翼翼只限於观察他的反应,若某些举止让游宇路不高兴或不自在,他会立刻退回防守线,静待游宇路释出温驯的善意。
「对啊,我应该是笨蛋吧,但是他对我威逼利诱,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你也是设计群吗?」
「对呀,当时志愿原本也填D大,但後来因为朋友去A大,我就跟着过去了。阿宇是商业设计还是工业设计?」
「商业设计。」
「我那时志愿也选填商业设计,真不巧,差一点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嗯,不巧。」游宇路并不觉得若是吴望成为他的同班同学,他们现在还可以这样对谈,游宇路甚至兴起「希望吴望不要过多知道商设班的事」的想法。
游宇路的想法一直都是模糊不清的,他说不出自己想法背後真正的目的,只清楚那些他不爱的或是他讨厌的,十分挑嘴却又吐不出自己究竟需要什麽,永远都是不着边际的扯些鬼话。
「但是我反而觉得,没有和你成为同班同学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无论命运如何被安排,该相遇的人就会相遇。」
这句话让游宇路听得略为刺耳,该相遇的人就会相遇,难道他和吴望的相遇也是冥冥注定吗?
「你知道卡缪吗?」
「只知道是个文学家。」
「卡谬认为对抗表面的虚假世界与社会,唯一的方法是反叛。换句话说,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种话是需要被违抗的。」游宇路忆起两个月前看过的《异乡人》。
「那是卡谬认为的,那阿宇认为呢?」吴望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也明白自己即将越过界线,但话已收不回。
「我认为……我认为什麽并不重要。」游宇路在停顿间换气,「但是,我想我应该是卡谬的支持者。」
正当吴望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底下的意义时,才发现已经抵达艺文中心。
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一路上游宇路其实不是闪避眼神,是为了看路,因为自己根本没在看路,就是随着游宇路的脚步走。
游宇路停下脚步,意思是说:现在到了,我要走了,你自求多福。
「阿宇!」吴望在游宇路进入办公岗位前喊着他,终於和游宇路对上视线。
「谢谢你,还有,钱我再约个时间拿给你。」
「拿给蔡学长,也可以。」
「我还是想亲手拿给你。」
游宇路在内心反覆纠结,想着今天和吴望见面的感觉并没有他想像的差,甚至谈得上有趣,让他对吴望的排斥感降低半个档次。游宇路颔首。
「啊,还有。」吴望第二遍唤他。
「我能存着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说不能也已经来不及了。」
吴望赶忙修饰自己的语句,改口:「那我发讯息给你?」
「嗯。」
「最後的最後!」吴望很怕游宇路听到烦,只因他的话没有一起塞在同一句话。
「嗯?」
「希望你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
「谢谢。」游宇路把手中提着的八号和十号画布递给吴望。
吴望就是想要把能够塞在一句的话拆成三次来讲,这样他才能够多些和阿宇攀谈的机会。他再次感受到阿宇的温柔和真实存在,阿宇会笑、会思考、会辩驳,阿宇不只是一个伤心之人,也许那些伤心是在思考以後。
吴望拖着喀哒喀哒小拖车,看着那人的身影走向其中一个办公柜台,他发现自己和阿宇是不太相同的人。阿宇的行动会在思考以後,而自己的行动总在思考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