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子柔顺、待人亲和,无论别人如何对她,她总能大方不计嫌,面对强势者,她会选择回避,今日立於院中、腹背受敌,她没有了曾经的胆怯,坚毅的双眼直直看相夭夭、孚央等一众真龙族人,她不再逃避,她明白小小的却步将化作利刃砍在她最在乎的人身上。
「和樱椥、枒杈都没关系,是我下毒、是我杀了墨夷大人。」
她出奇的冷静与周遭诧异的脸庞形成强烈对比,或许这些高高在上的领袖从未想过向来被安养於温室中的小麒麟能有勇气承受这一切、又或许他们是惊讶於她自寻死路的愚蠢,不可置疑的是檀棂今日之举确实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檀棂身旁的火玛瑙当即怒斥:「你疯了,你可知揽罪下场是什麽?」
「疯的……难道是我吗?」认罪的檀棂、构陷的众人,究竟谁更疯狂?
孚央懂檀棂是为护下樱椥,莫说檀棂修为不比樱椥,光论情份,孚央与檀棂感情更深,加上悔婚的亏欠,他再不能如方才沉默,孚央问:「你说是你杀了我父亲,若你能在此展现白雷之术,我便信你。」谁又不知她根本使不出白雷,诸人早认清她认罪的用意。
檀棂自然做不到,她仅是微微一笑,反问:「若樱椥也做不到,孚央哥哥你也会相信他不是凶手吗?」
檀棂此问极为犀利,假使孚央承认,杜衡所设以双生麒麟逼迫枒杈的计谋将彻底告吹,反之否认,便等同定了檀棂谋杀墨夷的罪。
孚央看着眼前无所畏惧的檀棂,初次感到惊艳,在他眼中檀棂一直是需要别人照看的孩子,未曾想她已成长至可背负生死之重担、保护至亲之人,更未曾想不甚聪慧的她可全然压制自己,此刻他方意识……檀棂并非他所想的软弱无能。
孚央迟疑之际,夭夭开了口:「你既认罪,当即下狱,依据三十九王院条文,判你明日子时受以极刑。」
夭夭一心为寻找杀父仇人,他不在乎利用的是樱椥或檀棂,能替他引出枒杈便可,众人附议夭夭决定并随即将檀棂遭判极刑的消息传遍三界,尽管火玛瑙、孚央仍试着说服三十九王院,可叹欲望盲眼,他们的声音传不进众人心中。
檀棂被带往三十九王院的牢狱後,火玛瑙与孚央前去探望,火玛瑙一股劲责骂檀棂愚蠢、不曾三思後果,檀棂一直认为火玛瑙不好相处,逆境时才看清谁是真心人,他确实脾气火爆,实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心肠,听他不停破口大骂,狱中惆怅的檀棂倒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
「还敢笑,你脑子究竟什麽做的?」火玛瑙一掌拍在牢门上,若非建材坚固并与神妖之力相克,那铁栅早已碎成渣。
「好了,此时责备她有何用?」孚央一脸忧虑,严肃道:「你放心,明日枒杈若不现身救你,我也不会让你死。」
「方才押我来牢中的仙使说了,明日我将入『重生池』,师父说他曾亲眼见过有神族掉入重生池,转眼便被融得一乾二净,甚至连轮回丹也给化了,从此灰飞烟灭,对神族而言那就是地狱,我不想再害人了,孚央哥哥不必管我了。」明知明日便是死期,檀棂脸上并未有过多恐惧,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坦然与安慰,可有一事他仍放不下,她道:「若我明日难逃一死,樱椥……请你们千万帮我照顾好他,樱椥不会夹鱼刺,如果你们无暇替他挑鱼刺便别让他吃鱼,他睡前定要唱歌哄睡,听闻龙宫海螺存有动人乐曲,可否劳烦你们寻一个给他?」一提起樱椥,檀棂泪光闪闪。
「你不会死。」孚央坚毅不移。
「大祸临头你先担心自己吧,还管他吃睡。」
「樱椥等不到我回去……会哭的吧?」孚央与火玛瑙的话语她彷佛听不见,想着樱椥还在云泥居傻傻等待自己回去,檀棂心疼地满脸泪花。
「他没哭,你倒先哭,不成样子。」火玛瑙撇过头去,不想看她泪流满面的可怜模样,连指责的词句口气亦缓和许多。
「樱椥会等到你回去的,双生麒麟……我不会让你们分开。」
檀棂的眼泪落在孚央心上,令他绞痛难忍,他已失去挚爱的父亲,不想再失去他从小看着长大、胜似亲人的檀棂,他默默立誓,不论明日枒杈是否出现,他绝不让檀棂沾上半滴重生池水。
翌日,时近子时,檀棂被带往位於三十九王院北方不远处的重生池,重生池水犹如牛乳浓白,周围绿地青葱,看着清新却发出令人颤栗的忧森气息,一靠近便觉浑身难受,修为差劲者更有头晕目眩之状。
遽闻,重生池本是一汪寻常水塘,历经数十万年、吸收日月精华後逐渐成了今日可熔毁一切的致命杀器,当今世上有幸见过清澈的重生池水者也只有最古老的生灵凤凰朱华了。
戴罪将死者或沉着心死、或惧死慌乱,檀棂却在这二者之外,她初次来到重生池,一双眼东张西望打量许久,环顾四周三十九王院成员几乎到齐了,不禁感叹她一人的生死竟能劳动这些高高在上的领袖们前来送行,後又想他们来此应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可能现身救人的枒杈吧,比起恐惧,她心中只有对樱椥、枒杈未来的忧虑以及一丝不能与他人道说的松快……。
檀棂遭捆仙索束缚、使不了半丁点法术,她踩在一朵云上,脚下十尺便是夺命的重生池,身後两名负责押送的仙使窃窃私语谈论着,说些多年未曾有人受判重生池之刑、檀棂无能杀害墨夷、枒杈是否会现身等等话题。
她想过在牢中自缢,也免枒杈因自己而受威胁,但牢房被施了咒术,檀棂咬舌、撞墙、上吊皆被法术化解,三十九王院既想用她引出枒杈,自然不会让她提早轮回去了。
众族各据一地,最近处的依然是四大瑞兽,少了麒麟族,貔貅族倒有种以李代桃的意味,杜衡早想顶替衰败的麒麟族成为新瑞兽,碍於麒麟族过往盛名仍在,他始终找不到机会,枒杈叛变後他蠢蠢欲动的野心渐趋外露,因枒杈的屠戮,废除麒麟族瑞兽之名的风气也日渐浓厚,处决檀棂正是最後一步,檀棂一死,麒麟族便只剩个三界叛徒与灵智缺损的傻子,地位稳固的杜衡就更站得住脚。
檀棂死期将至,夭夭看出孚央的急躁,安抚他:「枒杈必定会来,无须忧虑。」
「只怕万一。」
「你不是收买了她身後的仙使了吗?」孚央心细,嘱咐押送檀棂的仙使必要时护住檀棂,他的举动并未瞒过夭夭,他叹道:「你一向正直,没想到也会来收买这一招。」
孚央眼神一飘,辩道:「此判决本就不公。」
「以不正对付不公。」夭夭叹道:「枒杈也是这麽想的。」夭夭比粗糙的外表要心细许多,加上墨夷生前多次与他们兄弟提起枒杈叛变一事,夭夭懂得枒杈做此抉择的原由,在他看来,初衷是好,手段却错了。
「我与他不同。」孚央不屑与杀人如麻的枒杈相提并论。
「不同不同,你是翩翩公子、他是猥琐大叔。」
夭夭与孚央私语时,商羽即在夭夭身侧,她听闻檀棂遭判极刑便立马赶来,虽有夭夭正妻的身份,在注重出身血统的神族中她仍无话语权,她心知自己大概改变不了什麽,只是无论今日檀棂结局如何,她都必须来这一趟,也不枉二人多年在隐里作伴的情谊。
火玛瑙与同伴站在一块,凤凰火红的秀发从高空下看十分显眼,他一双鲜红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檀棂,而檀棂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傻傻望天发愣,他忍不住暗暗骂她愚笨得连死到临头都不知害怕。
夭夭作为墨夷长子,於众族面前宣判檀棂死刑,子时虽至,枒杈仍未现身,目的未达、他们不能轻易杀了檀棂,既说了子时行刑,丑时未到,檀棂便能多活一刻。
「这手串倒是精致。」檀棂身後其中一名梳着长辫的仙使打起黑曜石手串的主意,与另一名看着较为年少的仙使窃窃私语:「若随人犯入了重生池未免可惜了,我媳妇早想要个新法器了。」
说着,他便伸手要取下檀棂左手腕上的黑曜石手串,檀棂与仙使距离不远、他的贪欲听得清楚,身子一转对着他道:「这手串不能给你,我就是死了,它也得是陪葬品。」
「入了重生池你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要啥陪葬品?」长辫仙使道。
年少仙使扯着前辈问:「可是孚央大人交代了得……。」
他话未说完,长辫仙使又道:「瞧瞧下头多少大人物都想她死,她是死到临头了,孚央大人地位再高、能和众多种族强碰吗?」
「可是……。」他仍然犹豫。
长辫仙使一巴掌朝他後脑拍下,斥道:「再可是我一脚踹你下去!」长辫仙使仗着资历深压年少仙使一头,他也不敢多言。
长辫仙使一手伸来,檀棂心觉不妙,正要闪躲、一脚踩空、当即摔落白云,檀棂想过今日命丧於此,可未料是如此狼狈的状况,此刻她心中遗憾着左右一死、好歹来场壮烈的戏码吧,这麽摔下算什麽呀!
事已至此,檀棂也放弃了,原想自此解脱,下一瞬突感腰际遭人一搂、一回神竟又回到了浮云上……。
「师父!」
檀棂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河豚精,今日第一名前来救她的不是枒杈,而是四千年前檀棂误打误撞拜的师父!
「呦,乖徒弟。」他单眼一眨,檀棂身上的捆仙索便自动解开。
檀棂瞧了河豚精一眼、又望了下方一群群眼神都能吃人的神妖精怪,不禁担心会连累河豚精,他仅仅是个小小妖族,於三界有些名气也是托了水神的福,这回他公然拯救檀棂、触怒三十九王院,下场……可想而知。
相比檀棂的满心惊恐,河豚精悠然得很,他不敌下方之人,但他很清楚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既选择出现在此,後果他了然於心。
纵然与三界为敌,有些东西……值得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