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到了该动身的时候。陆云宴换上戎袍山文甲,乌皮六合靴,额发尽数梳起,抹了一点点桂花油,扣好凤翅兜鍪。涂修尚水德,服饰尚黑,她周身冷肃,只有盔顶红缨爽烈如火。
秦夕这次不能跟她一块走,一个人怨怨艾艾留在朱鹭城。云宴去跟他告别,不想让闲人看见,特地窜屋顶,翻进窗户,他还泡在木桶里浸中药,露出的肩膀在热气中若隐若现,白得好似玉璧。
他入水就容易现出鲛形,除了琵琶骨覆上云母般闪烁微光的鳞片外,人腿也换成长尾,正靠在桶壁上,而他正专注地端详自己尾巴上红若流霞的鳞片,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为了一雪上回在船上被他戏弄的耻辱,陆云宴隐了气息,忍着笑,抽出腰间的刀鞘,远远伸出去敲击木桶。
果不其然秦夕受了惊,然而他尾巴肌肉拧紧,硬如钢铁,一旋身,就像一把铁扇劈头盖脸扫过来,陆云宴弯腰险险躲开。
摸鱼不成反被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呔,促狭鬼,来我屋子跟做贼一样,”他丹唇美目,宜笑宜怒,见她颧骨上却已被刮得红了一片,不禁慌了神,“伤着了?疼不疼?过来我看看。”
“无大碍,”她自己摸了摸脸,虽然有些疼没初血,她又不是靠脸做营生的所以也不甚在意,“我就是来见你一面,待会马上就走了。”
“……别生气……下回你吓我也保证不还手。消瘀的药膏我这里还有,你且等等,我帮你擦一擦……”他双手撑住桶沿,直起身,伸长了手去取挂在屏风上的衣衫。
秦夕心思玲珑也容易多想,不知哪句话又被他添油加醋地听出责怪的意思,但谁叫事情是她自己挑起的。
“真心没怪罪你,若不是赶时间,和你‘鸳鸯戏水’也无妨。可是外头几万人整装待发,实在不能耽搁。”她摆手,示意他把不必起身,安心泡他的药澡即可。
“我为你算了一卦,说故人重逢,有桃花呀。”他复又坐回水中,转转肩膀松松筋骨,大发慈悲道,“我顺手帮那谁也问了下,吉。去跟他道过别了?”
“还没,原想见过你之后再去找他,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
“哦,真是可惜。”嘴上说着可惜,眼皮一垂,语气散散漫漫倒是有几分得意,两个梨涡淡淡,美如盛酒琥珀杯盏。
“郎君安心将养身子,官人我在陇头等你过来。”陆云宴仿着不伦不类的戏腔唱一句,声音是极好,只有调子像醉鬼一样跑到十万八千里。她指腹摸过他眼下那殷殷艳艳的半圈红麟,像梁上燕衔一片花瓣,“君为我桃花。”
“官人,”在她即将从跳窗离开时,秦夕叫住了她,含羞带怯,风流蕴藉,“我这两条尾巴好生作怪,搅得我镇日不安生,到时可要替我好好整治整治它。”
得,入戏还挺深,他的话跟他的人一样,都是赤条条的引人想入非非。
跟婆婆妈妈的陆柘不一样——就是哪天陆小将军突发奇想说自己要上巨海屠龙,他也会跟没事人一样欠身笑道,早去早归,取了龙筋龙髓,我们一块泡酒痛饮。
陆云宴和陆柘几乎是同时启程的,临别一面是马上匆匆一眼,一人向西出守陇头,一人向东拱卫繁都。
河湟道的昭德将军托信鸽捎来书信一封,与陆云宴相约比谁更快攻下陇头,输家须得应承赢者一诺。陆云宴欣然应允,想来与太虹阔别已有两年之久,盘算着两人相比,到底谁更胜一筹。
涂修多泽,嶷支多山。朱鹭城一带得黑水眷顾,又有高耸的嵘山作为屏障挡住西虐的风沙,占尽地利,因而地势平缓,雨水丰沛,商贾盛行。带军走过这一段坦途,剩下的山路陡峭,比命运更多舛,有时甚至必须下马步行。
陇头关是涂修和嶷支的交界,在两国未曾分裂时,还是荒山与大泽的过度,它所阻断的,也不仅是国土。涂修人自诩风雅,推崇白面美须,翩翩文弱公子,认为嶷支那边寸草不生,都是粗野鲁莽的乡夫山民。不过在位的女帝确实是山贼出身。
陆云宴就曾听过有人吹嘘,“等哪日我们涂修攻破琀峤,将反抗者赶尽杀绝,归顺者,念在同根而生,赦为家奴。”
嗯,好一个“赦为家奴”,当时她闻说此言后只举杯淡漠一笑,笑那人不自量力与妄自尊大。口舌多招歹事,狂妄易生祸端,不久那人就被刺客割了舌头,惨死家中。
嶷支人则觉得涂修人娘气,好作生意,只要价钱出得起连亲娘都肯卖。另一个印象则是地灵但人不杰,尽出昏庸的帝王,除开早夭的,活得久的忙着炼丹内斗苛捐杂税各种淫乱宫闱,鲜有善终,一方富庶水土搅得七零八落。
渊帝虽卑鄙了些,但凭光兽这一招定天下就可称气魄,只可惜后世子孙,没几个能与之比肩。
家里老仆最爱同她说,当年太后刚当权执政,陆柘第一次出征,嶷支为百年大敌,漠北高车虎视眈眈,南边时有动乱。陆柘是怎样接下这风雨飘摇的烂摊子,一点点重整江山。
知道了,知道了,即便有振兴陆家这样好听的借口,他把她送到俪山的寺庙,也还是抛弃了她。有理由的抛弃和没理由的抛弃,没有太大区别。
从军五年,倒没对两国人有何刻板的印象和偏见,再怎样都是人,捅一刀就差不多,不够就捅两刀。
对她而言,人只分为三种,能杀的和不能杀的,还有一种是豁出性命都要护住的。
她路过边陲小镇时,无意间打探发现,消息灵通的赌坊已经摆开热火朝天的赌局,或富或贫的人都以腰间荷包中的银两下注。被众人最为看好的自然是长公主流曦,都暗称其为“皇太女”。
之前太后有意将唯一亲出的裕和公主许配给陆柘,是存了笼络的心思,更像一笔利彼利己的买卖,陆柘能巩固自身地位,代价是庇佑公主一生。而今年岁已高,此时召他回朝,恐怕是商议有关皇储之事。
废帝已经出局,断不可能再回帝祚,剩余的王族就是流曦长公主和裕和公主。然而裕和常在祖庙侍奉光焱兽,极少插手政事。
看来胜负已定了呢,押裕和的人少得可怜,陆云宴想起裕和站在神塔下,敛襟盈盈行礼,看得人莫名心软,还有那纤纤柔荑捧着的手编璇玑穗子。她终是取出银两,自马上斜探身,唤了手下人去投注。
没想到手下竟然灰溜溜地回来了,战战兢兢地掂着银两像掂着个烫手山芋,“回禀小将军……赌坊的老板听到您的大名,就不肯收,说是怕您为了赢这场赌注,起兵谋……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听到这番言论时,校尉甚觉荒唐,本来想喝止他,结果被那双金蓝异色瞳一盯,压制得无法动弹,仿佛艳阳天被骤然浇一桶井水,背脊生寒。
陆云宴也异常郁闷,摸摸自己的后脑,并没有相书中所说的反骨;试着肩头不动向后望,脖子扯得生疼,也做不到狼顾之相。
为了赢一场赌局而造反,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做?
“若是真有那一天,封你为亚将,可愿效忠于我?”她饶有兴味地问那个校尉。
校尉先是错愕抬头,随即重重叩首,抱拳半跪道,“在下誓死追随小将军!”
他来自穷乡僻壤,因仰慕小将军的威名而参军,九死一生,总算混出点名堂,但自始自终不敢妄想能受她器重。
陆云宴在马上一笑,没点头也没摇头,都说了,这条路比命运更多舛,谁知道一步之差,是不是就命悬一线。
焦土中尚有血肉的浊重,墙头上遍插玄黑辟邪旗,城内传来齐整合一的兵戈声。陆云宴看着写有“陇头关”这三字的牌匾,金字已剥落,沉沉黯黯,冷眼旁观,像是一切都与其无关。不知这次攻城又有多少污血染了上去,城还是这座城,人生生死死,换了几遭。
两扇城门缓缓洞开,一骑领先,策马疾驰而来,马蹄飒沓,一粒粒烟尘扬起,如同敲击鼓面,雨点纷纷跳动。
“你来晚了。”太虹骗腿下马,向她走来,腿裙上密集似鳞片的铁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肩臂处兽头吞肩有刀砍斧削过的痕迹,但獠牙不减锋利。
“路上有事耽搁,这回换我欠你一个要求。“她爽快回答,利落下马,除下兜鍪,“太虹,许久未见,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奔烛一向高傲,物似其主,什么都不愿意搭理。待见了太虹的那匹马,亲昵地迎上去,马唇上翻,响鼻阵阵,那声音和人的笑声差不多。
“还差一个半月就是两年不见。”太虹解下虎鹖冠,两人的发型如出一辙,“变了,比以前还黑,河潢道那边雨贵过油,太阳又毒,把我晒得像块焦炭,唱大戏都不必抹锅灰……”
同为女将,太虹的名声不在她之下,也只有这一人,能让她说,河潢道的昭德将军,是我挚友。
太虹尽管晒黑了,却没被边关风沙吹得粗砺,五官英气明朗不失柔和。在地宫她见过不少美人,美则美矣,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纸片一样单薄,过目即忘。陆云宴相信掌纹会随时间暗暗变化,样貌亦会因境遇不同而发生细微差别,而太虹眼底仍是通通透透,不见风霜催折,岁月烦忧。
“这次攻城伤亡如何?”
“与往常相比,折损不多,只可惜这次没能跟‘宣威’猛虎真刀实枪地交手,实在遗憾。”太虹一向开朗的脸上暗生怅然。
“得了吧,你十六岁时抡铁铲就能把那位病弱胚子打趴下,更别说现在你用陌刀……”陆云宴开玩笑,头微微向太虹那边倾斜,话锋一转,“这次他们虽然惨败,但被削弱的大多是其他几个蕃王的兵力,女帝交给夏淮初的兵力几乎都毫发无损地带了回去。以卵击石不是本事,以卵击石而又能将其保全才是本事。他是借我们之手来铲除异己啊,经此一役,嶷支的兵权定是会完全收入女帝手中。”
在打仗方面也许能一较高下,可政术的利弊权衡,以败为近,不是谁都能做到。
因陇头地势较高,天放晴时,风白野明,踮脚远瞰可见嶷支境内的峤琀雪山积雪的峰顶,云雾裙带缭绕。以前见这美景总觉词穷,现在却忽然开窍,这是那腰间围有白玉的人,冷厉藏锋的目光。
烈虎之魂,错付孱弱身。
看来一方水土养就的是魂魄,不是外表。
“老陆你果然见解独到,佩服佩服。”太虹啧啧赞叹。
太虹对于任何人和物的昵称,都以老开头以表示亲近,譬如马叫老白,狗叫老黄,每次情不自禁想叫陆云宴老陆,都被她果断拒绝,并加以威胁。
“你再叫我老陆,我就叫你‘老太’。”
太虹哽了一秒钟。
两人本是边走边谈,这时已经到了城门口,却被走出的一人高声打断。
那人声如洪钟,隐隐含威,“身为将军,不以身作将士的表率,反而当众喜笑怒骂,成何体统!”
陆云宴在心中哀叹,已有受死的觉悟,她向太虹抛去一个责怪的眼神。
“你写信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曾暨也在。”
“告诉你又怎样,你就不来陇头了?”
“我会提前把耳朵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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