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桢受伤的事,家人并不清楚。
身为高级知识分子,李家父母在子女教育上观念开明,或者说放任自流。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基本上都交给孩子自己处理,很少出面干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
正因如此,李桢也习惯凡事独自面对,不愿意让家人担心。
在急诊室醒来的当天,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父母,是队友的话提醒了他:“有个屁用。”
很多时候我们遵从本心作出的选择,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只是单纯地情感需求。如果能够理性对待,想必世间能够减少很多麻烦。
可如果事事理性、只懂得趋利避害,人生又将丧失多少乐趣。
不告诉家人,省下了担心,却也意味着没有经济来源,不能去更好的医院救治,唯有作为学生接受校医院的统筹医保。
好在,伤势恢复得很快。
年轻人,喝水都能长个儿的时候,本身的底子也过硬。上了钢钉、打了夹板之后,便只剩下缓慢的恢复期。
漫长的暑假期间,他借口篮球队集训,没有回家,而是在校医院安营扎寨。拄着拐棍上楼下楼,渐渐形成一套新的生活节奏。同时蓦然发现:原来没有篮球,不谈恋爱,也可以过得很充实。
住在只有他一人的病房里,每天早上做做康复训练,中午定时午睡,下午再看看专业书。夜里不到10点便上床就寝,坚持几十天之后整个人反而比受伤前还精神不少。
探视者从开始的校警、老师、队友,到后来的师弟师妹,再到最后的无人问津。李桢并未觉得多大落差,原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性格,如今有机会独自沉淀倒也是件好事。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无奈、失落与告别,这次体验只不过稍稍密集了一点。
所以,当沈蔓推开门走进病房时,李桢着实吃了一惊,手中的书册也掉落下来,砸到了床板下,伴随着不敢置信的疑问:“你怎么来了?”
“学长,”女孩表情犹豫,怯生生地开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路上比较急,什么都没买……”
“说什么呢。”男孩笑得非常自然,回复平日的温柔,“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更重要的问题:“那帮流氓没把你怎么样吧?我一醒过来就让他们报警,可警察说我不是当事人,没资格立案。幸亏大妞来的时候说你没事了,不然真是做手术也不安心……”
听到这里,沈蔓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弯腰下去替他将书册拾起,蹲在地上良久不敢抬头:“对不起,学长,害你受伤了。”
之前她听大妞说,李桢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能会耽误下学期的帝都高校篮球联赛。
想起当初他那垂落路面、以不可思议角度扭曲的脚踝,沈蔓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解释也显得格外无力:“那人就是个神经病,当天可能认出你在寝室出现过,所以才会情绪特别激动……总之还是怪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男孩不说话,只是牢牢地盯着她发呆,那眼神看得沈蔓有些发毛。仔细观察片刻,她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怎么了,学长?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桢这才将视线从她的后颈调开,略微迟疑道:“不,不好意思的是我——你后背上好像有道疤?”
沈蔓今天穿了件V领衬衫,前胸开得比较低,她习惯性地将领子往后扯了点,是以露出了右肩的纹身和疤痕。
上次两人在宿舍里急于躲避周胤钦,李桢隐约注意到纹身,却没有看清那一处疤痕。如今在病房的日光灯照射下,显得格外分明,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坚持那是幻觉。
女孩反着手勾了勾自己的后背,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开了:“是啊,说起来,我真欠了你不少情,学长。”
李桢隐约预感到什么,颤着声音道:“怎么讲?”
沈蔓未觉异样,遂将当年被车撞、在校医院急救、擦肩而过的交错……统统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曾经,碍于对方是室友的男朋友,为了避嫌,救命之恩被当成情怀收藏,从来没有当面提及;如今,即将离开帝都、离开传媒大学,一而再的亏欠似乎容不得任何敷衍,坦白成为一场特殊的告别。
“我只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可惜学长似乎根本没有印象。”语毕,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总在给你添麻烦。”
男孩脸色苍白,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不,不是……”
沈蔓以为他还在客气,连忙自嘲道:“我今晚的火车回Q市,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所以想借着这次机会,一并向你说声谢谢。”
接二连三的打击将李桢整懵了,只能先抓住最重要的问题:“回Q市?什么叫以后都没机会再见面了?”
看着那张阳光少年的脸上满是震惊表情,沈蔓连忙解释:“我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今晚的火车票就回家去了。”
“为什么?还是那帮流氓……”
“不不不,”沈蔓摆手道,“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念下去了。这两年在帝都,能够认识你和大妞这样的朋友,是我最大的收获,真的。”
她的眼神清亮而透明,像盛满了星光的湖水,却刺痛了李桢的心:“其实你该早点告诉我。”
沈蔓吐了吐舌头:“刚刚作出的决定,实在没办法再早了。”
“不,”男孩苦涩地摇摇头,“我是说两年前的车祸。”
“这不能怪我啊,”沈蔓调皮地笑笑,“是你自己没认出来的。”
“也对……”李桢晃晃神,随即问到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有后遗症吗?我是说那场车祸。”
“怎么可能?皮外伤罢了。”尽管这问题听起来有些怪,但鉴于对方的认真态度,她还是选择据实以告。
“哦。”李桢若有所思地颔首,却还是忍不住担心:“提重物呢?打水什么的,有困难吗?”
沈蔓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拜托,学长,这两年你不止在水房见过我一次吧?看起来那么弱不经风?”
“确实不像。”男孩笑了,笑得特别无奈,“对不起,我以为肩部肌肉比较复杂,会对肢体协调能力造成影响……”
“谁跟你说的?”沈蔓翻了翻白眼,再次打断道:“皮外伤不至于啦。”
“……白莲花。”
提及这个名字,两人之间原本的轻松气氛不再,沈蔓连忙调整了一下坐姿,离他远了一点,讪讪地转移话题:“她肩膀也受过伤?”
李桢叹了口气:“她说自己高三那年来传媒大学玩,被一辆黑面的撞了,受伤很重。如果不是及时获救,很可能就死了……”
“她还说那个好心人,是你?”沈蔓的声音冰冷,不再有任何温度。
男孩点点头,似是捡起了某段回忆:“我只记得你留了很多血,具体伤情医生也没说。白莲花军训结束便找到我,讲起来真的就跟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你们俩谈恋爱不会是因为这个吧?”她听不下去这些,更看不下去对方的表情,干脆把最关键的问题抛出来,强逼着李桢作答。
“她只讲自己受了伤,留了疤,以后嫁人都不好嫁……”
“你呢?你就活该替她收场?”情绪激动处,沈蔓终于还是提高了声调。
李桢显然倍受打击,原本挺直的肩膀也耷拉下来:“我以为她是你。”
站起身,往返走了几个来回,依然无法平静情绪。沈蔓像连珠炮一样问道:“拎开水?上下课接送?占座?全都体力不济?她真的下血本也在背上弄了条疤?你跟她谈了两年,不会连裸体都没见过吧?”
被这样直接的问题逼急了,李桢白净的面颊上涌现阵阵绯红:“我们没有……我只是以为她是你,以为那场车祸真的会留下后遗症……”
“操,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啊?!”沈蔓跳着脚叫骂起来,尽管知道对方也是受害者,依然无法控制情绪:“要挟别人跟自己谈恋爱,做得出这种事来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值得相信啊!”
男孩笑得很勉强:“你别着急,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不着急,我着什么急?”沈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讽刺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被甩的?”
他点点头:“她要出国了,异地恋比较耗精力。”
“行!李桢,你真行!”她从未直呼过对方的名字,却在此刻彻底爆发:“被人骗很好玩吗?被人甩很有面子吗?这种事情都能忍,活该你给她当了两年奴隶!”
良久的沉默弥散开,随着冰凉的夜雾浸透两人之间原本就疏离的寂然。
男孩终于打破这份沉默:“……我真的以为她是你。”
“不,”沈蔓冷笑道,“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