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鸢第一次见到孟平生时十五岁。
他带他的夫人来看病,奔波劳苦了那么长的路,才找到在山谷里住着的纪鸢,只为了他夫人的病。
八云镇的人都知道,孟府的孟少爷和少奶奶尹玥琴瑟相和、举案齐眉,虽是父母纸婚媒妁之言,可孟夫人孟少爷二人均知书识礼、品行高端,且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其膝下有一子,家庭温馨和睦,二人的婚姻传为一时佳话。
八云镇的人也知道,孟夫人年前因为风寒入侵染了大病,突然咳血不止,孟平生为求药已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药铺,却不见孟夫人的病有明显起色。
直到有个江湖郎中告诉他:“早年七风镇上的纪家医术甚为了得,尤通伤寒论;只可惜很久前纪老大夫为奸人所害,一家人为避难躲到了深山老林,一般人很难寻到。若孟爷能多方打听,兴许能问到他后人在的地方,也就兴许能救回少奶奶。”
于是孟平生托了各种关系打听,两个月后才终于找到了纪家后人的居处。
纪鸢第一次见到孟平生时,一心想的是,这位公子为什么能如此俊逸潇洒?她在谷里尚不曾见到过这样好看的男人,即使偶尔下山问诊,也未曾见过。
二心想的是,这位公子的夫人也好生秀美,面容温婉,即使缺了血色也不掩盖她的端庄气质。
三心想的是,原来夫妻之情本该是如此美好的,他总是温柔地在她耳边唤她“玥儿”,结实的手臂紧紧揽住她,像抱一块珍宝,生怕磕了碰了。
纪鸢父母早逝,家里只剩一个奶奶照顾她,父母和爷爷在世时教了她医术,可他们在世时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个没完,也从来没有像孟少爷、孟夫人这样亲昵相处过,害她本以为,全世界的夫妻都是这样吵个没完的。
四心想的是,这个病,得慢慢治了。
不怪她缺了医者仁心,看到病人第一眼竟不是瞧病;实在是及笄之年,情意难自持。
既得慢慢治,她便有了许多和孟平生相处的机会。
她心知这样的情愫是不该有的,虽然镇上三妻四妾的大老爷不少,但她看得出来,孟平生对妻子是真的好,捧在心尖的那种好,从孟平生的眼神就看得出来,他对她没有别的想法。
可是她才十五岁,不懂得什么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她说药引子里需要一味灵芝,只长在悬崖峭壁,他便花了三天三夜去那山上找,她不放心跟了去,差点掉下悬崖,被他飞身一跃救了上来。
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回不去了。
纪鸢心知孟平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过于慷慨,过于温柔,但他的温柔必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只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又是妻子的救命恩人,心生怜爱。毕竟那年,他三十,她十五。
可是她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他对她的好。
譬如,他知道了她在父母忌日哭得伤心,便去坟头寻了她,抱住她安慰,又带她去了河边灯节放水灯,宽慰她的思亲之情。
又譬如,他有一把很好听的古琴,会在她煎药时在她附近弹奏替她解解闷儿,他会用很好听的声音对她说:“劳烦纪姑娘为内人辛苦了。”
短短三个月的谷中相处,她一个医女,对病人家属有了不该有的念想,而且很深。
纪鸢讨厌这三个月,又很喜欢这三个月。
她最讨厌一句诗,叫什么:“君生我未生。”
孟臣第一次见到纪鸢时八岁。
爹带着娘亲从外面看了病回来,他三个月没见到爹娘,想得不得了,忙扑到院子里去瞧他们。
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俩身旁的一个素衣少女,黛眉杏眸,粉腮桃面。
她背了一袋子草药,看到他后对他甜甜地笑:“小少爷,你长得真好看!姐姐这儿有颗山楂糖,送你一个。”
她弯腰给他糖时衣襟落了些,露出里面雪白的脖颈和前胸,清淡的草药香扑到他鼻尖。他忙红着脸跑开了。
纪鸢治好了尹玥大半的病,只要不剧烈运动,多多静养,就能安稳地过日子。
可是孟臣讨厌她,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在谷里已治得差不多,但并不能保证换了个环境不会诱发病灶。因此为了稳定尹玥的病情,纪鸢在孟家又待了半个月,好观察她的情况。
也就是这半个月,让孟臣讨厌她。
他总是发现,这个女人——或者还不能叫女人——会在老爹身后痴痴地望,和他说话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和陈伯说话也是,可唯独一对老爹说话,就声音都柔了几分、还会耳根发红。
他是小孩子,可小孩子敏感,他知道这个大夫对爹爹有肖想,从各种方面都可以看出来。
纪鸢第二次见到孟臣时二十岁。
她那年恰好要去八云镇看诊,在酒楼里听得镇里人说:“这孟家太惨了,不知怎的竟然惹上了匪头,一年前被灭了满门!就剩下个小少爷流落在外,唉——”
“你说什么?什么灭门?什么匪头!?”
她一下子揪住那人的衣服,要问个明白。
他说了一大堆,她听得整个人都快站不住,想到那么美好的孟平生,她这几年来做梦都会梦到的孟平生,竟然被杀了……像整个世界没了光亮。
“他的儿子…儿子……孟家小少爷现在在哪儿?”
“小少爷?在那醉春阁当茶水小厮呢!”
孟臣第二次见到纪鸢时十三岁。
他当时正在春楼里擦地,擦着擦着却看到一双青白的小巧勾边布鞋,带了一种好闻的草药香。
他抬头,就看到了那个记忆深处几乎快忘掉的人。
清贫的素色布裙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颜和身形,她看到他时眼睛里带了泪花,可他知道,她必不是因为看到他此时的难处才想哭。
“阿、阿臣,我…我接你走好不好?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五年前救过你娘亲的大夫。”
他讨厌她,可他更讨厌在春楼寄人篱下,伺候那些恶俗的大老爷和沦落风尘的女子媾和。
纪鸢差不多用尽了积攒的诊金才给他赎了身。
他长得太像他了,太像孟平生了。除了眼角和唇形带了点他娘的味道微微上扬,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微凛的眉骨……活脱脱是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孟平生。
所以别说是攒的诊金,要她去借债赎他她也是愿意的。
“阿臣,你可以叫我姐姐,也可以叫我师父,我会教你医术还有箭术的。”
她笑得很温柔很动人,可是,很刺他的眼。
“纪鸢,我不允许你叫我‘阿臣’。还有,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