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竹儿?”
青竹在呼唤声中睁眼。
再没有雪,也没有江南。
眼前依然是大片的白,定睛看,是一身浆洗干净的里衣。布料柔软,不似雪原寒冷,更没有高墙的厚硬,小灯幽照,为衣裳添上许多橘黄色的暖意,挨在身上透来切实的体温。
“醒了?”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音色低醇,明显属于一个男人。
那人嗓子深处有一丝撩人的沙哑,像醉眼朦胧时灯火光圈的毛边,问着“醒了”,青竹却恍惚生出一瞬堕入酣梦的错觉,举目四顾,半晌,才想起这是在她的房间,身下坐的是从小睡到大的竹榻。
窗外夜色昏昏,方桌上亮着油灯。她身体虚弱,仍旧倚靠着旁边的人,茫然道:“师尊,我怎么……”
“你昏倒了。”玄婴低声道。
他一袭素白薄衣,眉清目朗,今年三十有六,但因长年清修,看来只在三十上下,脸颊的线条还留有意气的棱角,透出逼人的冷峻,虽是人物出众,却让人萌生惧意,不敢亲近。
这时扶抱着重病的弟子,倒为他冰冷的周身平增了一丝暖意。他三指微屈,搭上青竹的腕子:“感觉如何?”
一面询问,一面打量她的气色。
一个人的脸可以养护,也可能遭受摧残,然而眼睛却做不得假,永远忠实地累计着活过的光阴。玄婴的眼神不像锋芒未敛的容貌,而像他的语调,沉稳,深邃,甚至有些淡漠,仿佛那双眼睛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霜,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大惊小怪,也再没什么人值得他心湖波动。
只有在视线扫过怀中的少女时,那抹深沉的眸色里会浮现出些许不同的关切。
青竹对上他的目光,强振精神,努力扯了个笑容:“弟子无碍。”
可惜久病体虚,容色苍白,便笑起来,弯曲的眉眼也无力掩藏深入膏肓的颓倦。
玄婴叹了口气:“你实在无须如此。”
闻言,青竹颊上倏地一阵热,不知哪来的力气,坐直了身,连小臂也从他指底抽走,讪讪地掩了下衣襟。
她总算记起了昏厥前的事。
先前她就睡过一次,做了个忽白忽黑的梦。当时是玄婴灌入真气,将她唤醒。醒来后身边除了师父,师兄也在。他们说找到了医治她的方法,可是,那法子……
青竹悄摸地低眸瞄了一眼。
一眼,就瞧见男人腿上大片的肤色。
玄婴上半身裹着里衫,下肢却未着寸缕,双腿裸露,腿根勉强搭着块上衣的下摆,蜿蜒的衣褶在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覆盖成一团突起的形状。青竹脸面发臊,不敢多看,粗略一扫便匆匆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救她性命的办法——交合、灌精。以男子壮阳精气化解她体内阴寒。
“你不是生病,是中毒了。”先前师兄如是解释。
中毒?
青竹想不通,这毒源自何处?
他们的居舍远在深谷,离山外的镇子有好几里路,近日中无客造访,入口的饭菜也由她亲手掌炊……再说她与师父、师兄每天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口井里的水,即便有毒,又怎会单发在她身上?
“不是饮食。”寒秋生摇头道,“是因为我。”
“什么?”
“你这身子是被我害的。”
其时寒秋生坐在榻边,背对着外屋的幽灯。讲到这一句上,油芯的火苗恰抖了抖,将他的黑影打晃在青竹苍白削瘦的手背上。
照他所言,他与青竹虽是师兄妹,修行的真气法门却不尽同。青竹一身功夫皆授自玄婴,他则家学渊源,拜师前早有功夫底子,入门之后也依循父辈遗典修习过庞杂的武功。
这其中核要,是一门通过房帏之事增强内功的心法。
男女合欢乃是天道常性,适度可阴阳调和,有养性延命之效,耽湎放纵却犹不及,损精伤气,尤以男子为甚。而这套功夫反其道而行,为取阴补阳,强行催盛精力,男子修炼之后,在贪欢享乐之间便可增长功力,越是纵欲,力量越是强大。这乍看之下似一桩一箭双雕的绝佳美事,但气血倒行逆施,阴损经络,实然在内府里留下了极深的祸根。
此功在百无禁忌的魔教也被视为禁法,过去寒秋生亦知不妥,却败在少年心性,急于求成,终究是执意修行。功成后他确是实力大进,数年间凭此一统魔教,凌驾江湖,同时却也在经脉中积下了难以根除的淤毒。
邪毒自伤,亦伤人。
“原本这功夫单是我自己受苦,对女子影响甚微,几次交合不致有损,但……”
但——这数月来他们行房太多,太频繁,日积月累,便成了致命的毒药。
这些他不说,青竹也想得懂了。
寒秋生天性风流,又修习房中术,素来是游戏人间,鲜少与同一女子反复交欢。正因如此,过去从未牵连过旁人中招,也不知有此害处,直至这一遭青竹病倒,他遍览教中典籍,才寻见关于此事的记载。
……只是露水姻缘全无妨害,偏而今与师妹相恋,因着情浓爱笃,夜夜巫山,反倒酿成了祸,这事思来也煞是讽刺。
前因后果道明,寒秋生就不再言语,安静地坐在师妹身边,脸面背光,容色暗淡淡的瞧不甚真切,只是手将她握得很紧。
青竹心里一阵不舒服。
她不是第一次见师兄这般模样,却始终无法习惯这样的沉默,也不爱见他这种表情。
她的师兄不该是这样的人。他明明能说会道,置身再绝望的险境也谈笑自若。他笑起来时嘴巴会弯,眉毛、眼睛、鼻子都会乐,五官各富生命似的灵动,而今却俱融进了暗影,眼耳鼻舌同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整个人好像一滩凝聚而成的死水。
比起冻得麻木的膝足、吐纳间冰凉的气息,他这副样子远远更让她难受。
或许是为此,她一不小心,竟而脱口讲了个极不合时宜的笑话:“谁教你总爱讲那些不干不净的胡话。这下好,真把我给肏死啦……”
寒秋生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
“是我不好。”他声音蓦地哑起来,眼尾逐渐泛红,“我再不说了。”
青竹心疼得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忙捏捏他的手道:“我说笑呢。”
寒秋生一语不发,突然搂住她的后颈,探身吻住她。
他贴着青竹苍白冰凉的唇,蹭了蹭,又耐心细致地吮,慢慢将她含到湿润,含到被浸出温暖的气息。青竹毒素入骨,满身阴寒连师父的至阳真气也驱不散,却硬是在他的亲吻下生出了丝丝热意。
“秋哥,你别怪自己。”她手心挨着师兄的脸颊,低声道,“我即使真丢了性命,也情愿跟你……”
她的唇又被覆住。
青竹气血不足,很快被吻到晕眩,却不愿与情郎分开,由着他将自己越抱越紧,茫然地张了张眼,目光倾斜,忽然模糊的视线中晃过一抹浅色身影。
玄婴一袭月白长衫,遥遥立在窗边。
他正盯着她,神色古怪,黑渊似的深眸里隐隐有暗流涌动,仿佛听见她说了什么极不可接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