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过去,俊英已经十七岁,她的十七岁生日是跟张怡嘉一起渡过。
俊英的人生目前为止,一直都处在热热闹闹的人声之下,不需要许多人撑起这种热闹,她在哪里,她都能成为某种另类的中心。
张怡嘉原本是个性情柔弱的女孩儿,刚进圣约翰女校的时候,同俊英一般大的年纪。
二人住在同一间十几平方的校舍,她们对床,张怡嘉刚来受到很多驱使和不公正待遇。家里是做裁缝的,也不是手艺精工到许多人上门求取,就是在深巷里普普通通的红木门之后的,做一些便宜棉麻布料的衣服。这种家世背景放在圣约翰,当真就非常的格格不入。张怡嘉自尊心极其敏感,年纪又小,受不住同龄人也许非故意的那种轻蔑,常常躲在被褥里面哭泣。
被排挤、孤立,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憋到一定程度后,她的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一张脸永远藏起来躲在后面,谁也看不清表情。
俊英表面上是风云人物,她受不来填鸭式的应试教育,受不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没想到在她最抗拒的圣约翰女子学校,却颇得教员和美籍校长的喜爱。马术、绘画、常规的枪支机械操作,外文包括英文学、俄文学、法文学,竟然也能轻松投入融会贯通。副校长仍旧对她不冷不热,气质类似修女妈妈的严肃加朴素。俊英不知道的是,副校长每月定期与宋振骐通电话,与其沟通俊英的在校表现。
宋俊英,这三个字拿出来,在圣约翰私下的交流圈里,享受着流言的头等待遇,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她的气质,只能用一个字描绘——“迷”。在学校,她仍旧不拘以前的那一套,毕竟头顶的大山已经移除,俊英来了兴致,便会穿着男装现世。
她可男可女,穿男装时便当真像是骄矜的富家少公子,穿女装时,又自有一种明朗的清丽。
女同学里,是有人暗恋她的。
俊英很有点风流,不过她的风流也有限度,比如敲定一位伴侣,这位伴侣长得不错,且处得来,那就没必要再换一个。
情欲开发了一半,断没有在这个年纪就中止的道理。
俩者相结合,对床的张怡嘉,简直就像是走了狗屎运一样,得到了宋俊英的护驾。
张怡嘉的姿色,清秀而已。俊英荒唐,一开始是纯粹充当了护花使者的角色,可能是入戏太深,又有私欲,不知不觉地就吻上了张怡嘉。吻得多了,便就上床,张怡嘉在肉体上的接触和开发多半要感谢宋俊英。
张怡嘉脸上的笑容愈多,笑多了像是带着尖锐的勾子,以一种独占者的姿态围在俊英左右,她背后是如何暗示其他女同学,当面又是如何作出上位者自信的姿态,这些俊英考虑不到。
俊英说聪明,可以很聪明,说愚蠢,也可以非常愚蠢。
她看人,不求对方品格高尚,单求对方是一位纯粹的伴侣,偷鸡摸狗的亲吻做爱,加上课业的充实愉快,她已经十分快活满足。
张怡嘉这个人也很有特色,安静如鸡的时候大家想欺负她,当她发现亮出武器便可以站得挺直时,绝对不吝啬拥有武器的优势。
原本是六人间的学生公寓,慢慢的变成只有三个人。没有被赶走的那位,是因为无论如何张怡嘉都赶不走。
这位女同学姓黄,却不是张怡嘉这种小角色,黄芷璇出身大家,家中哥哥姐姐无数,却个个都有响当当的名气。
一个孩子出色,那就是天意禀赋,一群孩子都出色,那必定是渊源家教使然。
耳濡目染之下,黄芷璇的教养和聪慧,让她非常清楚张怡嘉的问题。
黄芷璇回家时,会同大姐讨论对张同学的疑问,当然更多的是,描述宋俊英的日常言行。
黄姐姐听了她的抱怨和诉说,通常会十分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先不说张同学了,她不值得你这样挂碍,我看你很喜欢宋俊英嘛。”
黄芷璇会思春,但还没蠢到跟大姐说自己暗恋一个女人,一张脸热得通红:“我...我只是想跟她做朋友。”
“那你就去试试嘛,芷璇,你这么优秀可爱,她会喜欢跟你做朋友的。”
黄芷璇不敢,不是没有勇气,她的性格便是温吞若菊,心里可以门门清,却没有攻击性。
她赖在那间学生公寓里不走,多多少少还是想替俊英看着张怡嘉一些。
在圣约翰,俊英从初中念到高中,渐渐的这里也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第一个家么,自从大哥带着军队流转各个党国根据地,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家后,俊英就鲜少回去。
于是过年过节的,俊英就往二哥三哥家里凑,但这成为不了她的第二个家。
哥哥们,还是一如既往,爱玩潇洒的继续,热爱政务事业的也继续热爱。对小妹,亲昵足够体贴不足。
这时候,伴随着后方惨烈的炮火,上海南京等地,正是新青年新文化新潮流疯狂涌动之时。
所有的人,都被淹没在时代洪流之下。
张怡嘉有了自己的秘密事业,霸占一个宋俊英已经不能满足她的信仰和野心。
她因为宋俊英变得生机勃勃,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又因为宽阔的理想事业,嫌弃宋俊英的狭隘浅薄,觉得她看似优秀实则一脑袋的草垛。
俊英对她的事业和狂热不能理解。
张怡嘉又拿了些传单,对她旁敲侧击,企图耳濡目染的影响她改变她。
“我们在学校里都能干什么?每天装得跟贵族一样,这是资产阶级不良作风!我们应该出去!离开这里,去前线!为祖国贡献我们的力量!”
俊英承认她的眼睛亮得很漂亮,但对于张怡嘉无私的想法感到无奈和头痛。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和这个“伴侣”之间有很大的沟通问题。
“这....我们是学生,在学校里有什么不对吗?”
资产阶级不良作风?那是什么?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呀,因为我的出生好所以我要为自己和生养我的家族感到羞耻?
张怡嘉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俊英!你这样的想法很不对!我们这么年轻,更应该担起国家未来的担子!中央政府军队连连败退,你知道现在东三省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北平天津是什么局势吗?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伪政府吗?那因为什么?都是因为国党只会搞外交政治,搞内部分化政治,别人都打到门口了,他们还想着怎么跟新党争地盘!”
俊英久久看着她,只能以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懵懂无知”。
“你想要我做什么?”
张怡嘉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热切地拉起俊英的手:“走吧,跟我一起走,我们去延安!你觉得延安太远,我们还可以去重庆!”
俊英尊重张怡嘉,首先因为她是她如今最亲密的人,再是尊重她一心为国奉献的崇高,这是她做不到的。炮火离她很远,清净和安心却是触手可得。她没有道理要跟她一起走。
外面的世界是外面,她的世界才是她的。
再说,她的大哥哥还没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