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是茶点不合胃口?还是我倒你胃口了?”
云何住人模人样地盘腿坐在一张藤席上,油光水滑的毛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它嘴里嚼着一枚形貌难辨的黑色果核,坚硬果核与尖牙碰撞时发出嘎嘣嘎嘣惹人心烦的声响。与当前疲淡懒散的模样相同,话中随意的成分也远远大过刁难,不咸不淡的样子仿佛那份不容忽视的咄咄逼人也只是随性而为,没把考虑的对象放在心上,也没那份耐心去刻意针对他人。
席旁的元宝安静跪坐着,手中动作停了一瞬。
他薄而无褶的眼皮随之紧绷着跳了一跳,嘴唇顿时紧抿住了。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在这一瞬间掠过了多少思绪,他脸色青白地觑了云何住一眼,见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强压下一副急躁同慌乱搅成的泥浆心肝,低下头含糊解释道:
“大人说笑了,您一根舌头品过不知多少好物,不说您这处茶点如何,就是您随便张张手指缝,漏出来的都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元宝没见过世面,得幸到了您这儿,见吃的用的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物什,自然谨小慎微,怕玷污了这等好东西。”
“嚯!你听听,姑娘还夸我伶牙俐齿,我瞧她是没见过你!怪不得胡灵这样器重你……我看,除了出身太差,怕真要两两相较,你也不是比不过她的吧?”见元宝一脸强憋出来的羞赧愣在面上,云何住转了转眼珠,意味深长道,“罢罢罢,不说旁些有的没的,就论你俩的佛缘慧根,倒不知谁才是此地子孙了……”
元宝大呼“大人说笑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住发抖。他一张肉脸已经白了,望着云何住的眼神又怕又服:“大人且高抬贵手,莫要拿我等小人物取乐……旁人是何人?我又是何人?元宝从未生那个胆子与他人争锋……不过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而已,大人足不出户便一语道破,元宝心服口服……只求您放元宝一马,饶我回去吧!”
云何住兴趣盎然地撑着脑袋听了这一席声泪俱下、左耳进右耳出的屁话,掏掏耳孔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招招手道:“且慢且慢,这时日还早,着急走个什么呀?你若怕胡灵找你麻烦,只管叫她来找我讨说法!瞧你那煞白煞白的死人脸色,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这样吧,我这句话就搁这儿了!不说这回,便是下回、下下回,胡灵要寻你不痛快,你都只管来找我!我云何住虽说话不顶用,但在你主子面前还是稍有几分薄面的。”
“不不不,大人的好意元宝心领了,只是这事却不是这么个理。”元宝一颗烧得冷硬的心早飞到尤鸶那里了,尽管此刻又急又怕,还是得憋着难受,冷静回话,“主子平日对我已是相当宽容大度,元宝不说要怎样做牛做马回报,也该操持好她吩咐的事……大人盛情难却,只不过实在是元宝有要事在身,去迟了只怕要坏事……实话与您说,元宝皮糙肉厚不怕受那几鞭几板子的,若叫主子失望了,我就是拿来剐都不够的!”
“巧了!”云何住权当没听见这番有情有理的辩词,抚掌大笑道,“既然你这样有恩有义,我也有一桩事好叫你知道!”
“……大人请讲?”
“你可知当年是我叫人将你从池子里捞起来补好的?”云何住不管嘴里吐出的是何等惊骇之语,也不管元宝一脸交织的茫然不解并没来由的仇怨忿恨,径直说了下去,“你只知胡灵是你的主子,却不知最先是我得了一双瓷娃娃?胡灵那厮赤白急眼地同我闹了个不欢而散,将我洞府砸成稀碎犹不过瘾,还顺手牵走我两个未开神志的童仆……我饶她年幼不知礼,心想就权当作赔礼罢,有什么好追究的呢?可谁想她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你与那个小童——‘通宝’?是叫‘通宝’罢?——不过初初开了灵智,在她处待了还不到十载,便被她‘无意’摔破了……”
“等等!”元宝呆呆听了半晌,赤着眼睛连礼数都来不及顾了,厉声打断了云何住的话,“两张嘴皮子一张,什么话都能说!大人切莫空口无凭!”
云何住挑了挑眉,“咕”地将那枚黑核吞了下去。那丸一路滑下脖颈,在食管处好一阵吞咽,又被它噗一声吐回手上,骨肉尽销,变作一颗红彤彤的药丸。云何住一翻手将它收好,望着元宝似有若无地笑了:“……狗随主人,还真是一模一样的胳膊肘往外拐。”
它未等元宝再说什么,竖起爪子迅速立了个誓,叫元宝始料不及地愣在当口,撇撇嘴接着往下说:“你俩同我多少有缘,我也不好见你们就那么无依无靠地躺在池子里……总之,虽说费了点力气,后来也委托人把你俩缝缝补补修好了。我本以为这次能留下你俩,谁知她那么舍得下脸皮,死乞白赖着又将你俩要了回去……别一副不信的样子,你的脑袋有两道合不严实的缝,通宝的左脚比右脚至少短两寸——当初你碎了半个脑袋,还多亏通宝贴了你几寸泥。可惜你被摔坏了脑子,什么也不记得了,不然怎么能留到现在讨人烦?”
元宝彻底死心了——云何住连这些私密事都一清二楚,当初要是没经手,也不可能这样信誓旦旦地一语言中。可这个消息来得实在不合时宜,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尤鸶的安危,这叫他怎么做出合适恰当的反应?
云何住老奸巨滑,早知他死穴。但它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眼下这桩桩件件看似惊天霹雳般的话,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万万不能叫元宝坏了自己的事。
“背锅的事你也干得不算少了,你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胡灵她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信不信?你要是敢现在跑回去,她就能将一切推诿到你身上,让姑娘一掌劈死你。”它望着元宝阴晴不定的脸,清清嗓子继续说,“我多嘴一句,你这替罪羊羔当了这么多次,怎么着,上瘾了?看着黑锅不跑上去顶都心痒痒?非得贱成这样,一心嫌命长么?”
“多少学着听人一句劝,胡灵这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旁人没心搭理她,她倒自说自话地搭台唱起戏来了。这下戏台塌了,她这丑角也该得报应了。”云何住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拳拳劝诫道,“不过你可没必要瞎掺和,她自作孽是她的事,你咬死了不承认,有我护着,姑娘也不会介意赏我一个薄面。”
元宝神飞天际,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被动接收了这么多信息,谁知云何住还不满足,又丢出一个令他肝胆欲裂的炸弹。
“至于尤鸶?她原先是运气好,现在就不好说了。不过她这一倒霉,正是你转运的时候到了!你一本心思爱护着她,想必对她也有两分情思吧?以前她站得太高,你攀不着,现在她被拽下来了,你便能偿心所愿了。”
元宝木愣愣地跪坐在地上,他想叫云何住住嘴,却又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想,他确实是这么卑劣糟糕的样子。就算真正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事物,他也不会真有那个胆子去亲近的,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做得好的,就是旁观者的角色。他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咬牙思索云何住的话语,想了一遍又一遍,发觉对方说得真是不错——尤鸶就算烂了臭了,也轮不到他的,只有她真正触到姑娘的逆鳞,他才有这个机会,敢痴心妄想地谈一谈亲近。
“怎样?我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想一想必定能想通的,就算真的想不通,你也得知道,通宝没你照拂可怎么过活?”云何住嘻嘻笑着,依旧是那副体贴入微的好心模样,“若是想好了,便留在这里吃一副茶罢?你和通宝原是一捧茶树根下的土,我煞费苦心讨了你们一双来,可直到现在,也没真正喝过你们亲手泡的茶。”
元宝跪在地上不知想了些什么,只见他恍惚中眨了眨眼睛,簌地掉下一簇泪来。他抬起头朝云何住的方向望去,用尽力气擦干自己的脸,声音极低却又极坚定地说:“……还望大人不嫌弃的好。”
“你可真是煞费苦心,我就问,为她一个薛希涛,到底值不值当?”
云何住端着一盅茶汤,望着元宝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它回过头,便见陶朱娘子甩着尾巴尖缓缓现身在席上,竟不知她在此处坐了多久。她梳着当下时兴的发髻,眼尾铺了一层细细的金红粉末,纤纤细指捏着一杯茶,似笑非笑着勾唇嘲弄道。
“……你倒是脸皮厚。”云何住对这蛇精的藏匿本事有些吃惊又有些恼恨,现下措手不及地被人噎了一口,端着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恼羞成怒地刺她一句,好找补回几分面子。
“别呀!”陶朱娘子笑眯眯地拄颌看它,一双波光流转的媚眼无辜又揶揄,“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好瞒我的?心里有什么想法不妨和我说一说——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不会碍你的事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