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去樱花病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千秋拿到的抗焦虑药早就吃完了,却迟迟没有回去复诊。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见到高桥永一,相反,她其实很需要见到他。
尤其是现在,越临近正式的庆功酒会,她心里的不安就越重;而千秋向来不擅长和别人倾诉不安,不论对方是她的兄长,还是受她雇佣的“半同居者”。
或许,面对专业医生会好些吧。
坐在高桥对面,千秋双手抓着裙边,冒出许多不着边际的想法。
这些想法,大多都与桃子有关。
桃子走得很突然,所有的遗物都被她父母精心保存;除了两人拍的一张大头贴,千秋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纪念物。
因此,千秋隐隐觉得,高桥永一也是她和桃子的联结。
不像褪了色的照片,这联结这样鲜活,这样真实,伸手就能摸到。
当然,她是不能随便去摸医生的。
至少不能在诊疗中。
高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却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于是笑着问:“所以白石小姐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她一呆,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听清楚。”
“我刚刚说,希望您事前电话预约,或者至少接一下医院的电话。”高桥解释完毕,冲她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像您这样半个多月没有音讯,医生也会很担心的。”
千秋“啊”了一声:“抱歉,我看到陌生号码就没有接……”
自从被小报曝光身世,她接到过许多陌生来电,有时是媒体求证,有时是单纯的骚扰,不得不更换号码,对不熟悉的电话颇为谨慎。
高桥温和一笑:“这次突然来访,是出了什么事吗?”
千秋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马上就是光本的庆功酒会了……”
“我听说了,恭喜你。”高桥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白石小姐不期待吗?”
“期待与否并不重要,反正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她苦笑道,“医生没看到那篇报道吗?网上也都在传呢。”
“原来如此,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啊。”高桥点点头,“您考虑过采取法律手段维权吗?”
不光是传闻本身,光本财团的态度也耐人寻味;虽然紧急撤掉爆料,发表声明,却并未向小报提出起诉,也没有任何赔偿要求。
这样软绵绵的回应,引起了又一波猜疑——这么畏畏缩缩,是否因为心虚?是不是说明听上去不可思议的传闻,其实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虽然不愿承认,千秋觉得这些流传甚广的言论,也是令她不安的原因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和的口吻,将如今的情况阐述给高桥医生。
高桥听得很认真,不时快速记下笔记;等她全部说完,他才抬头看着她,柔声说道:“我很抱歉你要经历这些。”
他眼中的同情十分真挚,让他这句抱歉听起来诚意十足,一点不像一句程式般的套话。
千秋规矩地坐着,突然抬起手腕,揉了揉左边眼睛,像一个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小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开口时,声音里也有孩子似的无辜,“医生,您觉得我要怎么办?”
“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高桥的目光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略略停留,声音依然很平和,“我觉得,让你承担这样的后果,是非常不公平的。”
“最近我越想越害怕,不知道这件事再发酵下去,我还要面对什么……”千秋垂下手腕,让他看见她微微泛红的双眼,还有里头摇晃的水波,“现在还有哥哥相信我,以后如果连哥哥也不在身边……”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好像很怕讲出什么不好的后果,就会一语成谶。
“你这些担忧,葵斗都知道吗?”高桥问出这句话时,好像突然从医生变成了关心她的兄长。
她摇摇头,慌忙道:“您不要告诉他,他已经担心得够多了。”
“放心吧。”高桥宽慰地笑了笑,“我们所有的谈话都是完全保密的。”
“那就好。”千秋飞快地冲他一笑,又迅速低下头去,“这些事情,我只能对高桥医生说。”
这句话不过是患者对医生的信任之语,而她十足真诚的语气,更显不出半点暧昧的意图;可不知怎的,却让高桥猛地一愣,在那一刻忘了她是他的病人。
拿到一周份量的抗焦虑药,千秋没有急着离开诊室,显出几分坐立不安的模样。
“还有什么担忧吗?”高桥问道。
千秋把裙子攥出了皱褶:“您可以……给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高桥一怔:“我个人的吗?”
除了长期受雇的家庭医生,很少有医护人员会和患者私下联系;在樱花病院这样的业内典范,更是没有类似的先例。
“我不是不信任贵院的保密制度,只是有些小报无孔不入……”千秋慌张地解释,“万一被曝出我频繁出入医院,不管是妇产科还是精神科,接下来的处境只会更糟……”
她这样一说,高桥也就明白了。
索要他的联系方式,是为了避开媒体的追踪,以更加隐蔽、更加私密的方式进行诊疗。
和大多医生一样,听到这一暗示,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这不够专业,不符合他的工作准则。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他还没开口,千秋便抢先说道,“但只有您可以帮助我了。”
说着,她又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轻轻揉了揉眼睛,似乎想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高桥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觉得她像个误入密林深处的小女孩,害怕得喊不出声,只能定定望着他,等他一路披荆斩棘,把她带离那片黑暗。
像个勇武的骑士,像个真正的英雄。
他看着她,想起他学习剑道的初心,不就是想做个扶弱济困的英雄吗?
小时候做过的梦,竟然被他忘了这么多年。
短暂沉默后,高桥拿过桌上的记事贴,取下插在衣袋中的原子笔。
室内一片寂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千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把写了号码的纸条塞给她时,不小心碰到她柔软的手心,密密的一层薄汗。
高桥笑了笑:“不要弄丢了,我可不想接到奇怪的推销电话。”
“不会的!”千秋近乎虔诚地折起那张纸,小心翼翼放进皮夹,感激道,“占用您的私人时间,我会另外支付三倍的诊疗费用。”
“那就不需要了。”高桥扶了扶金边眼镜,笑得很和悦,“我只希望你按时复诊,不要让医生担心了。”
她笑得轻松了些,目光扫过他的脸,又飞快地垂落,瞧着白大褂的一角,生怕给人发现似的。
“如果没有您,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她低语般地说道。
感谢的话谁都会说,可是只有她用闪烁的眼波、抖颤的尾音、羞怯的笑意,把这话说得无比真挚,又带着极为恰好的崇拜,让他相信他注定要拯救她,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高桥的行医生涯中,医患间的诚实互信,始终是他重视的关键;他并不知道对千秋来说,真诚可以是一种最有力的伪装,一场逼真到她自己都会相信的表演。
“白石小姐。”千秋已经走到诊室门口,因他这声呼唤,又站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迷惑地微笑着。
高桥犹疑着开口:“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说不出是什么地方,让他有些似曾相识的微妙感。
“没有呢。”千秋笑着摇摇头,“我十六岁时,差点就要见到您了。不巧突然生了病,没能和哥哥一起参加您的欢送会。”
欢送会结束后,高桥就坐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一待就是十年。
她这么一提,他便隐约记起,葵斗那天确实是一个人来的,而且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样啊。”他点点头 ,笑容中有点不易察觉的失落,“真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