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时刻
1.
放学的时候，徐修羽被班主任留了下来。
讲台上围着几个学生问老师题目，班里的同学总是这样认真，她也是。
沈薇收拾好东西，在门口给她递了个眼神，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挑了一下眉。
默契这种东西很奇怪，徐修羽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也没有约定好的暗号，但她就是知道那是「我先走了」的意思。
徐修羽点点头，目光追随沈薇出门，看到她在教室后门等了一会，然后和肖志并肩走出徐修羽的视线。
他们大约是一起回家，徐修羽心想。
“把你留下来是有两个事情。”班主任伸出两根手指，在徐修羽面前比划了一下。
他是个中年秃头的男老师，从前被称为「地中海」，有学生当着他的面喊这个绰号，他觉得太过羞辱而大发雷霆，于是后来他被叫做「老海」，亲切些。
“第一件事，沈薇和肖志是不是在交往？”
老海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人难以回答。
“不要说不清楚，你们的交情我也大致知道一点。”
“当然，老师不是让你告密，但我希望你为他们考虑一下，毕竟高考在即。”
徐修羽看着墙上的钟，马上六点了，宝贵的时间被留下拷问关于沈薇早恋的事情，她对此感到不值。
“我最近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她攥着手里的钥匙，在老海面前晃了晃，“我管钥匙之后就自己上下学，没和他们一起。”
自从掌管班里的钥匙，徐修羽都是第一个来开门，最后一个离开锁门的人。
但很奇怪，即便是从前，和沈薇一起走的也只是一小段路。她们两家离得远，但在别人眼里她们似乎天生就该是一起的。
最好的朋友，她们是被这样形容的。
“马上就要高考了，他们的成绩都可以冲刺优秀大学，我不希望别的事情影响到他们。”老海一脸慈祥，眉头总是打不开的样子，“但老师相信你是个坦诚、顾全大局的好孩子。”
徐修羽颔首，但心中腹诽:坦诚，顾全大局，好孩子。三个极好的形容词。
老海从文件夹里掏出三张纸，递给她:“第二件事，有个新同学转到我们班，这个是教务处要的表格，明天你带他去一下，盖个章。”
徐修羽接过那三张纸，是校服和饭卡的申请表，都是空白着的。
“作为生活委员，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麻烦你了，高三时间宝贵，但是这种基础的协调能力也不可或缺。”老海敲敲那只破旧的搪瓷杯，抿了一口，“好，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徐修羽锁了教室门，到车棚取了自行车，然后拐进了学校边上的水果店。
平安夜的苹果包装总是花里胡哨的，好在她几天前就选中了一款——一个猩红色的正方体盒子，上面插一张小卡片，可以写字。
“能打开看看里面吗？”
小姑娘精明得很，知道这店主总爱做些滥竽充数的勾当。
“打开的时候小心一点哦，包装弄坏了要买走的。”
她小心翼翼打开纸盒包装，里面是个红彤彤的苹果，那光泽一看就知道打了蜡，但没关系，平安夜的苹果从不是用来吃的，好看就行。
怕压坏了外面的包装，她把盒子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仿佛为了保护似的，骑回家的时候连速度都格外慢。
2.
老筒子楼的隔音效果总是那么差，在楼梯上就能听到炒菜的声音，老式油烟机轰隆隆的噪音也盖不住妈妈的笑声，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事。
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徐修羽看了一眼对门。
肖志每天都会带一把长柄雨伞去上学，无论下没下雨，他总是如此。回家之后就会把伞插在门口的纸箱里，现在那纸箱是空的——他居然还没回家。
“我回来了！”
老爸从客厅迎出来，满脸兴奋。
“快过来小羽，你项锋哥哥来了！”老爸指着客厅中间一个差不多已经组装好的健身器材，“你看他一下就帮我们装好了，到底是专业哦！”
项锋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某些镜头杀进脑海。
项锋蹲在地上用扳手拧着一个螺丝，那是家里前两天买的椭圆机，构造复杂，一家三口研究了两天都没给它装好，徐修羽本来打算叫厂家直接上门装的。
项锋抬头笑笑:“哪有，见多了就会装了。”
他笑的时候朝着徐修羽的方向，眼里，是那种经年未见的羞涩，久别重逢的期待。
“哦……”徐修羽点点头。
妈妈从厨房端了一盘青椒炒什么的菜出来，一进客厅就听见女儿那句“哦”。
“哦什么哦啊，也不跟人家打招呼。”她在徐修羽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还不叫伯伯和哥哥。”
徐修羽这才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中年男人，实际上凭相貌她想不起那是谁，但根据客厅的情况来看，应该是项锋的父亲。
“伯伯好。”
“小羽好，这都好几年没见你了。”男人回应。
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他们在等她叫哥哥。
可她叫不出口。
徐修羽相信每一个孩子都对“叫人”有些排斥，但此时她站在客厅里，明确地感知到她这种排斥并非来自刻板的家庭传统，而是源于她和项锋之间微妙的气氛。
最终尴尬的场面被项锋主动打破，他拧上螺丝之后站起身和她打招呼:
“小羽。”
“嗯。”她回应。
他笑嘻嘻的样子愈发凸显徐修羽的冷淡，一口大白牙让她回忆起了曾经同样开朗的少年，他壮了很多，应该是读了体校的缘故。
老爸看出她的尴尬，招呼所有人吃饭。
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五个人里面总要有两个人坐在一边。项锋拉开长条凳子示意徐修羽和他一起坐，她假装没看见，去和老爸坐在一起。
妈妈还在那边抱怨 ，“小时候那么要好，现在长大了连句话都不说了。”
饭桌上，三个大人讲述着过往和这几年的变化，两个孩子低头吃饭。
徐修羽悄悄给肖志发短信。
【徐修羽：还没回家？】
【肖志：快了，和沈薇去喝了点东西。有事？】
果然她没有猜错，沈薇和肖志是一起回家的。她有时候很羡慕沈薇，明明和肖志并不顺路，却还能自然地找到理由一起放学。
【徐修羽：没事，就是没在门口看到你的伞。】
肖志没再回复她，徐修羽扒拉了几口菜就下了桌子，起身进了房间。
苹果盒子保护的很好，没有一点损伤，她抽出那张空白的卡片，在上面落下一行字：【可以和你一起过圣诞节吗？】
她想过很多种表白方式，直白露骨的，隐晦含蓄的。总归是不敢说的太透，像这样若有若无的一句话——
“一起过圣诞节吗？”
这样刚刚好。
3.
再次走出房间是被妈妈喊出去的。
“成天闷在房间里，客人来了一点场面都快没有。”妈妈把果盘放在茶几上，“过来和项锋哥哥一起吃点水果，看看电视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
徐修羽被按着和项锋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人们还聚在饭桌上闲谈。
她听了一耳朵，大约是项锋父亲这几年生意做得很大，要来豫川发展，所以把项锋也转到这里上学。徐修羽爸爸是个两袖清风的教书匠，凭着多少年的人脉，找了教育局的熟人牵线，把他转进了一中。
“你要看什么？”项锋突然问她。
“嗯？”
项锋把遥控器递过来给她，原来是在问她要看什么频道。
徐修羽没接遥遥控器：“都行，随便看吧。”
“哦。”项锋只好自己一个又一个地调换着频道。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徐修羽听到了对面关门的声音，知道是肖志回来了，于是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回家了？出来吗，有东西给你。】
【肖志：吃好饭就出来，马上。】
徐修羽有些紧张，等一下就是她酝酿已久的告白了。
她不太确定自己和肖志的关系，但暧昧总是有的，可是肖志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沈薇。这时常让徐修羽感到烦恼。
“这个电视剧你还记得吗？”项锋忽然转身问她。
“啊？”
她去看电视机的屏幕，是个很老的台湾偶像剧，印象中自己是从不看这些的。
“好像没看过。”她回答，然后看手机上的时间，估摸着肖志也该吃好饭了。
项锋有些失落徐修羽居然不记得了，又见她心不在焉的，知道她是被她妈逼着来陪她的。
“我可以自己看电视，你去忙吧。”他先开口。
徐修羽回了房间，在想怎么穿过客厅里大人们的视线，堂而皇之地把苹果盒子拿出去给肖志。
“妈，我去肖志家里一趟。”
片刻后，徐修羽干脆大大方方走出去，她家和肖家是对门，她过去玩也是常有的。
“早点回来哦。”妈妈交代她，“项锋哥哥转到你班里了，晚上给他讲讲学校的事情。”
徐修羽闻言，想到老海跟她说的转学生，原来是项锋。于是她的视线去客厅寻他，却不见人，大约是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酸涩——她今天对他太凶了。
4.
这筒子楼实在有些年头，楼道里的灯闪了几下，在几经挣扎之后又归于黑暗，乌漆漆一片，徐修羽用的是吴淑玲淘汰的手机，手电筒都坏了，她只好用手机屏幕的光照着路。
肖志站在楼道窗户的栏杆前面等她，徐修羽跑过去轻声喊他的名字。
“嗯?”肖志转身，隐在楼道的黑暗里。
徐修羽隐约觉得他似乎是感冒了，声音重得很。
“平安夜快乐。”她捧出盒子塞进他手里，“苹果，我还写了字呢。”
肖志在黑暗中低了一下头，去看手里的物件，太黑，看不清。
于是徐修羽靠近他，用手机微弱的光芒去照那张小卡片上的字——这种距离很暧昧——感谢那盏坏掉的灯，让她的告白更加浪漫。
借着屏幕上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读出来:“可以和你一起过圣诞节吗？”
徐修羽感觉哪里不对。
在察觉出他声音未免有些太沉重的时候——楼道的灯亮了。
然后是肖志一贯清亮的嗓音从后面响起:“小羽，我没迟到很久吧?”
5.
平安夜，楼道，苹果。
站在窗边捧着盒子的项锋，以及姗姗来迟的肖志。
那真是一个魔法的时刻。
徐修羽感觉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