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填墓
La tombe au bord de la mer
1.
1920年,圣马洛城。(Saint Malo)
凯思·梵卓第一次遇见那个小女孩,在大贝岛(Grand Bé)上。
那里安葬着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他的填墓孤独地在海崖上,面对着大海,方形填墓有着灰石质十字的墓碑顶端,空无一字;只有落潮的时候,陆地才会浮出从马洛城通向那里的堤道小路。
黑发半大不小的女孩,正坐在海崖整齐的边缘处,手捧着一纸袋的焦糖松子糖看着落日,开心啃噬的清脆声音,像只腮帮子鼓囊囊的松鼠般,细碎,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
小家伙的缛丽繁复蕾丝白纱裙裾边缘,完全都是打湿的——沉重蓄满着海水的潮湿咸汽,却被她毫不在意地摞在一边,露着一段漂亮的小腿和纤足,是欺霜赛雪的白。
再一次,没有一点小淑女的样子。
黑发绿眸,一袭得体的黑色羊毛长西装,俊美无暇的绅士皱了皱眉,手间黄金鹰隼手柄,镶嵌着象征梵卓家族的翠绿猫眼石手杖也顿了顿。
他喜欢这里,是因为,清净。
每次他需要思考的时候,都喜欢来这座填墓边;俯瞰海面的时候,会感觉海水和风声的喧嚣安静得,像是在面对着世界的尽头,面对,有一天总会来临的,死亡和湮灭。
换句话说,他来这里的时候,喜欢独身一人;并不喜欢,有人打扰他。
这也是,他总是在涨潮的时候来的,缘故。
可在少女听见了动静,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男子那双东方翡翠般浓郁的眼眸却微微,感兴趣地眯了起来。
因为,小女孩有双灵动,鸽血红宝石一般赩艳的眼眸,纯粹得没有一丝异色的绯,像是晚间烟霞蔚蔚的燃烧。
那是,血族纯血的标志。
可她的眼眸却比任何一个,他见过的血族都要红得艳丽——她却又明明,是个纯正的人类啊。
有趣。
前一个天生黑发红眸的人类,那是血族除了该隐外的另一个始祖,莉莉丝。
莉莉丝在变成血族之前,虽然完全是个人类的样子,但莉莉丝却其实是个,隐藏着未显露的神性,亚神。
小女孩侧着头,以那双漂亮的绯红色眼睛,不避不闪地看他;一丛一丛嫩黄雏菊,死死地扒着灰白坟冢开裂的石板罅隙边缘,在潮湿和清冷的海风中挣扎着开放;她有着一瞬间明亮起来的熠熠目光,脸颊是被海风吹红的,安静的绯意,也似乎有着格外暖色的温度。
黑发垂敛着,发尾以一个繁复的白结穗松松束着的,眉目秀美的绅士轻笑了一声。
这种表情他很熟悉,也见过无数次——作为血族最富盛名的美男子,女人被他的容貌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小家伙随即就笑了,笑靥清澈而明媚,嫣红如花瓣般唇边,尚有半融化的糖粘连的金色粉末——像是一圈调皮俏丽的蜜糖胡须,她笑眯眯地展示给他看自己手心中的糖。
她问:“你要吗?”
方形的薄片有着烘培过的,焦糖混合坚果的馥郁香味,是透明的琥珀色,在白瓷一般的小小手掌里折着金红的光线;一览无尽的海面在她身后不甘不息地翻滚着,海天交接的地方不休不止地延申着,像是,会一路延申到生命的尽头;带着尖顶教堂清幽的钟声的,湿润的风,清越地扩散过海水的涟漪,带起她的黑发和净白的裙裾翩绵,像阳光下浪尖一般飞扬。
黑发绿眸的男子唇角轻翘,出于一种奇异的心态,他突然,很想逗逗这个纯真无暇的小姑娘。
于是,他伸手以行吻手礼的优雅,微微俯身,以自己的大手整个扶托起少女的手,将那只小巧雪白的素手间的糖送到自己殷红的唇边,轻巧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咬下她手心的糖片,柔软的唇似是不经意地,拂扫过小女孩娇嫩的手心。
“Sucrée.”(很甜。)
他抬头看着歘然间香腮更红了,急忙触了电一般缩回了手的女孩,眯着眼睛轻笑了一声,脱下高高的黑色绅士帽,微微一礼。
男子垂落的碧绿眼眸深邃,像是珠宝匣中孔雀石交织着珐琅彩的艳丽;他的声音是悦耳而撩人的轻柔,像是,海平面上轻掠过蓝绿色波浪的,燕鸥披星戴月飞翔的羽翼。
他说:“凯思·梵卓,我的小女士,您能告诉我,您的芳名吗?”
2.
小姑娘叫,朵娜,很普通的名字。
“但你可以叫我,娜娜。”
小家伙的声音很好听,清凉而婉转,像是海间一尾漂亮又调皮的鱼,飘逸轻翾的尾鳍灵巧地撩拨过人的手心,便轻快地甩出一片的水花,摇摇鱼身跑远了。
她说,她的母亲来自东方,喜欢用那里的方式称呼她娜娜。
娜娜。
这个名字,就独特多了,呢。
大贝岛上黑礁石密布,芳草萋萋。这一个落日亲吻海面的橘红色黄昏里,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坐在他身边,那一纸袋甜腻的糖放在她膝上;她找了一片薄薄圆圆的翠绿叶片,在这个小岛顶,以这个简陋的乐器就着朱红的樱唇,吹了几首他没听过的曲调。
悠扬又清亮的旋律像遥远的花阴飘渺地摇曳,被海风送拂出海面,很远很远;剔透的波澜之上,悬浮着垂笼的,薄薄溟溟一层轻漫的夜雾,浸泡在落日最后彤红绯艳的晚照里,仿佛锡兰红茶坠落时漾开安静而忧伤的悸动;它浸泡在声声的海涛中,温柔而柔软地充溢开胸口,微微酸软;像数百年的寂寞,不明白却很执意的等待着,什么的来临。
高贵的血族亲王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她的歌。
比独自一个人,更让他,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