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想获得这份工作，或许刚才应该温和一点。
薇罗妮卡自己也讲不清楚，那份骤起的怒意源自何处，是因为从前的恋人已经坐上了王国执政官的位置，而她还只能靠做家教谋生？
嫉妒吗，还是不甘？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雨还没停，她暂时不想回到那个狭小破落的屋子里去。
“薇拉。”熟悉的冷清声线自背后传来。
薇罗妮卡转过身，对上一双浅金色的眼眸，艾瑞斯穿着繁琐华丽的白金色祭司服，平静地望着她。
“艾……大祭司殿下。”
“你跟我来占星殿一趟。”
占星殿，也称精灵神殿，由气势恢宏的圆形大厅和雄伟工整的矩形门廊组成，是历代大祭司进行占卜的场所。
其中，大厅又被誉为“精灵神的栖息之所”，顶端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穹顶，穹顶中央留出一处直径八米的圆洞，阳光和星光都可以通过这个空隙照进大殿。不仅如此，穹顶还被施加了防护魔法，一旦下雨，就会有透明水幕覆盖住圆洞，使大厅保持干燥。
薇罗妮卡之所以对占星殿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的母亲薇妮勒，正是上任精灵族大祭司，艾瑞斯的老师。
她出生时艾瑞斯只有十三岁，虽已被选定继承大祭司之位，却因年纪过轻而无法担任相应的职责。所以即便薇妮勒触犯了大祭司的戒条，上头还是帮她瞒下这件事，对外宣称薇罗妮卡是她外出历练时捡来的孩子。
“我从‘未来之眼’中，看到了老师的痕迹。”艾瑞斯一路走到大厅中央，从怀里掏出一颗金色水晶球。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采光口照射进来，汇聚在他手中的这颗“未来之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艾瑞斯站在阳光下，就像沐浴在圣光中：“但我与老师的羁绊不够深，薇拉，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该怎么做？”
“留下来。”
薇罗妮卡回到书房时，纳西索斯正在哭。
石化术逐渐失效，少年脖子以上的部位恢复了正常，脖子以下却仍是石像。
薇罗妮卡从没见过这么凄惨的哭法，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却又没法擦脸，泪水从他脸颊边缘滴落，渗入石像中，留下一小块深色水渍。
犹如还没断奶就被抛弃的小猫，犹如雨天里无家可归的小狗，纳西索斯哭得睁不开眼。薇罗妮卡用水系魔法润湿手帕，替他擦脸，少年打了个哭嗝：“滚开！”
只是声音软趴趴的，没什么说服力。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哭得更凶了，如果说先前还是轻声的抽噎，现在就变成了滂沱的宣泄。
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一点？
自我怀疑地解开了石化术，薇罗妮卡轻轻搂住少年的脑袋，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
少年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她闻到海盐与鼠尾草的气息，干净清新。
过去，纳西索斯一直认为，他考不好，是因为他不想考好，只要他认真起来，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比如，在实战类的课程上，他只是随便投入了些许心神，便轻轻松松取得“A”的好成绩。
然而今天，他的骄傲、他的尊严还有他的天赋，都在不到十分钟内，被一个混血精灵碾成齑粉。
更可恶的是，先前打破他自尊的，和此刻疗愈他伤口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这算什么？
他恶狠狠地推开薇罗妮卡：“我说了，让你滚！！！”
因为太激动，一条鼻涕从黏腻腻的鼻腔里喷了出来，纳西索斯悲愤得想要跳窗。
“对不起。”她说。
用窗帘胡乱抹去脸上的涕泪，他疑惑地回过头。
薇罗妮卡真诚地注视着他：“纳西索斯，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
那对过分纯粹的冰蓝色眼睛使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薇罗妮卡拿走了纳西索斯的成绩单，她仔细研究了一番，纳西索斯刚读一年级，课程不算重，他的实战课很强，理论课却像完全没学一样。
芙罗拉精灵大学招收15-18岁的精灵，标准学制为6年，没有补考，只有重修，学生可根据自己的资质提前或延后一两年毕业。薇罗妮卡就提前了一年毕业，可她后来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象牙塔里多待一段时间？
薇罗妮卡决定从礼仪课入手，她认为这是纳西索斯当前最需要学好的课程，不仅是为了应付考试，还为了掌握正常人该有的基本技能。
不过这小兔崽子叛逆透顶，她必须兵行险招，出奇制胜。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薇罗妮卡拜访了学生时期的好友，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是紫罗兰女爵的女儿，她的母亲身上颇具戏剧色彩，王都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紫罗兰女爵为三分之一的剧作家提供了灵感来源。
伊莎贝拉很喜欢小动物，毕业后就开了一家专门服务于王公贵族的宠物店。
薇罗妮卡找她，是想问她借一条边牧，这种狗天性聪颖，擅长察言观色，最适合用来激发问题少年纳西索斯的斗志。
两个女人一番寒暄。
伊莎贝拉把一头绸缎似的棕发盘了上去，一对尖尖的精灵耳朵更衬得她脸型小巧，五官甜美。她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健谈，嘟着嘴抱怨薇罗妮卡毕业后怎么不同她联系。
薇罗妮卡只能笑着敷衍过去，选择与过去斩断联系，一开始是自尊心作祟，后来她觉得这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她和她的朋友，阶级相差太悬殊，当她为生活奔波时，她的朋友正在挑选王都里最新款的服饰。有限的友谊，又该如何在平行的生活轨迹中相交呢？
纳西索斯哼哼着踹开门，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快要遮住眼睛。
“今天学什么，贱民？”少年用小拇指挖着耳朵。
薇罗妮卡的太阳穴“突突突”跳了起来，她当然也遇到过不懂礼数的混球，可那是在贫民窟里，而不是金碧辉煌的王宫。
于是她拍拍手，喊了边牧的名字：“帕克，到姐姐这来。”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纳西索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黑白交间的狗狗摇着尾巴走了进来，它转过身乖巧地关上门，坐在地上等候指令。
薇罗妮卡对它伸出手：“帕克你好，我叫薇罗妮卡，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帕克握住了她的手，兴奋地“汪汪”两声。
纳西索斯阴着脸：“你什么意思？”
薇罗妮卡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普通人的礼仪课对你来说有难度，所以给你找了个更合适的老师。”
他咬牙切齿，碧绿的眸几乎要喷出怒火：“你是觉得，我连狗都不如吗？”
“我一向只凭事实说话。”
呼，吸，呼，吸……纳西索斯换了好几口气，才消化掉那种被羞辱的情绪，一向只有他羞辱别人的份，这个女人却让他频频破例。
他咬了咬嘴唇内侧的肉，冷哼道：“那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礼仪课讲来讲去无非都是些老生常谈。
虽然那女人身体力行地示范着应该怎样当一名绅士，绅士又该怎样对待淑女，纳西索斯还是听得眼泛泪花，哈欠直打。
他没有继续听下去的耐心：“行了行了，你讲的我都听过了。”
下午的风吹动薄纱窗帘，她站在窗边，俏皮的光影随着窗帘拂动，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脸上。
好吧，纳西索斯勉强承认，这家伙故作姿态的时候，表现还挺淑女的。她腰板很直，肩膀很平，身材很好，漂亮的锁骨在脖子下方舒展开，不论什么裙子穿在她身上，都很有味道。
精灵族普遍俊男美女，这女人还算长得有点特色，是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类型。
她眼尾细长，且略微下垂，睁大眼时透露出清纯，眯着眼时又透露出懒散；嘴唇厚薄适中，而且很翘，仿佛时刻在索吻……
见鬼，他怎么开始观察起她的长相了？
纳西索斯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他要坚定信念，他的愿望是尽早把这个女人赶出自己的生活！
既然对方没有听课的兴趣，薇罗妮卡也不强求：“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给你布置个家庭作业。”
纳西索斯把脸搭在手臂上，露出一颗璀璨的金色脑袋：“什么作业？”
“伊莎贝拉叮嘱我，每天都要遛一遛帕克，否则它会得抑郁症的。”
他抗拒地抬起头，双目滚圆：“不、不是吧？我最讨厌动物了，你少自作主张！”
“帕克宝贝，纳西索斯殿下带你出去玩咯！”
说时迟那时快，边牧热情地咬住了他的裤腿，吐着舌头兴奋地转着圈，狗狗嘴里的热气呼到他小腿上——它是如此的需要他。
纳西索斯迟疑着蹲下身，揉了揉狗狗黑色的耳朵，柔软温暖的触感令他很快放松下来。这时他才发现，它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犹如两颗乌黑的葡萄，这种充满信任的目光使他备受鼓舞。
薇罗妮卡替它戴上项圈和狗链，又把狗链交到纳西索斯手里：“去吧！”
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边牧摆动着四条腿兴高采烈地冲了出去，纳西索斯握着狗链狼狈地跟着后面。
这条狗简直聪明过头，知道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一路上都是它在选择路线，纳西索斯要是跑得慢了，还会被它吼上几声。
他不禁怀疑，到底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纳西索斯很久没有出过这么多汗，也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注*
占星殿造型参考了古罗马万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