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期刚来西安就病倒了,水土不服,再加上心情郁结,当晚就高烧不断,昏昏沉沉,一阵一阵地发汗,身体却很冷。
间或有清醒的时候,偶尔睁开眼,会看见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膝上放着一支水银体温计,手里拿着书看,或者批着什么文件。
听见动静,他慢慢抬起眼来看向自己。
某一瞬间谢期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没有温度,像是隔着很遥远的距离观察自己。 但是当他伸手过来抚摸自己额头的时候,从他干燥掌心传来的温暖又让谢期把那种疑惑压了回去。
“药真的很苦。”谢期抗拒着一碗碗乌黑的中药。
“但你得喝。”谢风河轻声说,还把一颗糖放到她枕边。
人在病弱时就更加想念家人,谢期把脸贴着枕头,淌着眼泪:“我不想喝,我想回家。”
谢风河顿了顿,沉默蔓延开许久后,他才慢慢说:“从记事起,我就在喝药,有时想着不喝药是不是就会死了,这样一想反而对死亡有了期待。但是又觉得不甘心,于是药就渐渐喝了下去。”
或许是同样的病弱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谢风河自相识以来头一次说起自己的事,寥寥几句,语气也很平淡。
房间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却加深了谢风河眉眼间的病气,羸弱苍白,异样的清秀。
谢家近代军功起家,这样容易早夭的脆弱子孙是无法接过家族大任的。即使现在从政,有所成就,他也一定有过晦暗沉默的年少。
谢期的心里忽然跳了一下。她伸手握住了谢风河的,问道:“叔叔,您以前喝药的时候会有人给你糖吃吗?”
谢风河摇头:“没有。”
谢期小小声说:“哦,那我以后给你糖吃。”
谢风河拿过软布擦拭谢期的额头,笑了笑。
等她真正康复起来已经是九月中旬了,没有参加本省的小升初考试,但是学籍已经调了过来,入学铁一中。
她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被世人划为“高干子弟”的那一类人,只以为小升初成绩全国通用,她在杭州的考试成绩,可以直接念西安的初中。
连入学测试都没有的那种。
班主任领她去教室,谢期转头看谢风河,谢风河正和旁边的校长说着话,身后跟着一长串人,谢风河的神情平淡冷静,明明没有怒容,身上却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
谢期有些困惑,弄不懂谢风河身上那令人望而生畏却又移不开眼的特质是什么。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权力赋予人的吸引力。
谢风河让她和同学们友善相处,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人脉很重要,所以即使有不喜欢的人,也不必现在就把关系弄僵。”他说。
“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他们,他们把我的作业扔到垃圾桶里。”谢期想起学校里那些跟她告白但是被拒绝的高年级男生们。
“那就让你对ta的欺凌,变成正义的反抗,或者借由别人的手处理那些人,切记,不要连累你自己,也不要让对方有反击的能力。”
谢期点头表示知道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体育课的时候被男生拽了辫子,同桌说男生是因为喜欢才会拽女生辫子,叔叔,这是喜欢吗?”
谢风河放下书,看着谢期,慢慢说:“那不是喜欢,那是未成年男生们没有接受正确的两性引导下,对女生的轻薄和戏弄,他们不会只拽一个女生的辫子。但是人们通常把这种行为美化成喜欢。”
“那什么是喜欢?”谢期问道。
“这是很宽泛的概念。你得自己经历了以后才会知道。”
“叔叔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吗?”谢期求知欲很旺盛。
“婚姻是没有喜欢也可以完成的事情。但我没有结婚,是因为我不需要。”他很平静。
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子女,常年的病弱已经折磨得他性格清冷,这样的人很难有其他方面的欲望。
谢风河说话时语速总是很缓慢,执政者大多都如此,频繁的公众场合发言,所说的话重若千钧,也没有人敢打断他们,很容易养成这样平静从容讲话的习惯。谢期少见他情绪失控的时候,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冷静又克制。
但他终究是人。于是谢期问赵秘书:“叔叔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小女生似乎都很关心这些,连长辈的往事都好奇。赵秘书说:“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不过以前谢书记有个未婚妻,但是谢书记留学两年回来,他的未婚妻已经怀孕八个月了。”
谢期计算了一下时间,沉默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当年订婚也是不情不愿的,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于是婚事告吹,未婚妻和她肚子里娃的亲爸,也是她大学同学结了婚。那孩子出生时,谢书记还封了红包过去。”
那不就是没有呗。谢期心里嘀咕。
但她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很想知道谢风河是否也曾体会过那些会让他疼痛,会让他欢喜,会让他变得平凡的感情。或许看禁欲者纵欲,看冰冷者温柔,这种事本身就很具诱惑力。
于是谢期开始看书,看那些谢风河看过的书。探知他的世界,了解他的思维,二十年的鸿沟,谢期一点点跋涉其中。
谢风河早年身体状况更差,学业以外就是寻医问药,磕磕绊绊活到成年,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还在上大学家里人就给他定了门亲,似乎生怕他早早撒手人寰,没能给谢家留个后。
那时候谢家人可完全想不起来还有谢期爹这个存在。
谢风河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国的留学生,那些留学生后来回国后大多身居要职,谢风河留学日本,后工业化时代下的日本沉浸在一片纸醉金迷中,与之而来的是蓬勃发展的色情业。中国留学生们在居酒屋的小隔间内喝酒,跳舞的艺伎们上前,撩开和服,露出赤裸的下体。在各种艺术展览上,全身赤裸的女人们妆容精致,坐在如回转寿司般的长台上供男人们赏玩。繁华如同泡沫,带给人虚假的沉沦。
父母辈的人真会玩。谢期看着资料,震惊了。
但是生理期都没来的女孩子对这些图文资料其实也没什么感觉,谢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两性观念,甚至想象不出来二十岁的谢风河在颓靡浪荡的居酒屋里,是否还会是平静冷漠的模样。
她对谢风河的一切研究,都还只是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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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误会,作者还是要说清楚,谢风河洁身自好,对那种事没做过也是真的不感兴趣。
但是活了这么多年,你要说叔叔什么都没见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能在见识一切的同时保持清雅,要比什么都没见过的单纯更符合叔叔的设定吧。´_>`
这篇小剧场我写得非常有感觉,目测可以日更(希望flag不要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