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依旧静谧。
陆芊在走廊上安安静静站着,她微垂着头,左侧的长发遮住她半张脸,她不动声色,不言不语,连呼吸都平缓。
只是眼睑却泛了红。
面上的沉郁之色也就遮掩不住。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翻涌的情绪了。陆芊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父亲拎去南郊的一栋别墅,被关了禁闭。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姐姐当时还发着高烧,父亲怎么就这样蛮不讲理把她从姐姐身边带走。
陆芊像一只炸毛的鸡仔,站在父亲面前,怒目而视冲他大喊。
“你凭什么把我带过来!我要姐姐!”
陆父沉着脸,声线压得很低,叫人听了不禁发怵。
“愚蠢!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陆芊被这话一噎,还是梗着脖子呛道,“反正姐姐现在是我的了!”
陆父的面色更沉了,他冷哼了一声,好似不愿与陆芊多言,“你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再留你在那闹下去,我看你找谁去喊这声姐姐。”
“您这话什么意思?”陆芊一怔,似乎那些并不存在的炸开的羽毛都顿住,不再示威般的抖动。
陆父瞪了她一眼。
“你再胡闹下去,小忱永远,都不可能是你的。”
“你已经是个Alpha了,我以为你至少能成长一点,哪怕是伪装,你至少也要表达一下对小忱的关心。”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知道你现在很得意,很兴奋,觉得小忱已经是你的人了,这是初生Alpha的通病。”
“但你目前的每句话,都在彰显你的无知和自大,永远对姐姐好?你和小忱怎么相处的,陆家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
“小小年纪就说什么永远,哼。”
“你在这里好好想想,记住了,为了达到目的,并不只有强取豪夺这一条途径。”
“强者永远都不是像你这样张牙舞爪。”
陆父的训诫一字一句敲进陆芊心里,她被震得发蒙。待她回过神来,脑子里出现的画面,还是姐姐笑得万分温柔,宠溺的意味从眼尾溢出来的模样。
“没关系呀,芊芊。”于忱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可姐姐明明这样说了呀,姐姐说没关系。
年少的她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满脑子的想着于忱。可陆家的守卫太过严密,她根本无法逃离,这只会加深她想见于忱的欲望。
根本没有去好好思考父亲这番话的用意,等她回到陆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却得到于忱已经回了学校的消息。
她气呼呼的跑去找于忱。
正巧看见被一个陌生Alpha送回宿舍的姐姐,当时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莫名怒火,她冲上前去想要抓住于忱的胳膊,企图把于忱带回家。
可……
姐姐在一瞬间煞白了脸。
她潜意识的挣扎,动作幅度极大,至少在这之前,陆芊从没见过,优雅温文的姐姐,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话。
姐姐当时,掩饰性地捋了捋头发,又勾唇笑了笑,依旧万般温柔,她耐心的朝自己解释,说是下次会回家。
之类的。
但陆芊没听进去。
她的目光落在于忱闪躲的眼神,还有嘴角的弧度上,她只是觉得,姐姐似乎……真的离自己远了。
她呆在原地。
“小忱,脚还痛不痛,还是我扶你上去吧?”一旁的Alpha说,还带着些北欧口音。
陆芊这才看见于忱有些别扭的走路姿势,大抵是扭了脚。她看着于忱摆手拒绝的模样,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叫出那声姐姐。
她错了。十六年了,她此刻才意识到。
“我会永远对姐姐好的!”当时那句话,此刻想起来多讽刺啊。
她从来没真正关心过姐姐。
那个Alpha又温和又稳重,转身回来,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径直绕开了她。
陆芊才意识到,周围的信息素味已经浓得叫人皱眉,这个想要宣誓主权的行为,并没有奏效,于忱上了楼,陌生的Alpha也离开了,只她一人站在原地,像个笑话。
她置身在浓烈的迷迭香味中,在于忱闪躲的动作中,在Alpha不屑一顾的冰凉眼神里,心里突然空了一大块。
那以后,她再不敢像以往一样有恃无恐,好似有所仰仗的肆意张扬,在她意识到于忱疏远她的那一刻,她所有的资本都消解无踪了。
她陷入了浓烈的悲伤里。自己终有一天,会以一个成熟的Alpha的身份,会以一个能给于忱安全感的身份,站在于忱面前,对她说——
于忱,我爱你。
用她所有的力量与诚挚,对她许诺那句永远。
而后不久,她病倒了,身体向来很好的她,病得一塌糊涂,她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的想,不知道死去之后,灵魂能不能飘回过去,让她看看她当时有多愚蠢。
病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姐姐才赶回家,明明脑子病得糊涂,她反而更清楚的意识到,这个不在第一时间就赶回家的姐姐,似乎真的变了。
但那次的姐姐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慌,她温柔的哄着自己吃药,又为自己做了最爱吃的小点心。
让陆芊在那时觉得,如果她一直这样,那姐姐还是那个对自己无比宠溺,不会疏远自己的姐姐。
伪装。父亲说过的,她耐心的伪装到现在,她们的关系却一直不瘟不火,她一直不敢更进一步,生怕把于忱吓跑了。
如果让姐姐跑掉,她可能再没机会了。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她把自己放在妹妹的位置上,又慢慢收紧了网,让于忱在遇事的第一时间可以想到她,关系似乎上升了一步,已经能给姐姐安全感了。
就快了。每想到这一刻,陆芊都忍不住的雀跃。
但这个季舒白,让她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充满了那些浓烈的迷迭香。
悄无声息的,身旁站了个人,是季舒白。
陆芊转头对上季舒白的目光,蓦地心头一缩。
“你是谁?”季舒白问。
陆芊被她盯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是怎样一个眼神,冰冷刺骨,让她的血液都忘了流淌,似乎有冰雕的刀在自己脊骨上一遍一遍的剐。
为了抵抗心头的恐惧,迷迭香的信息素又浓了一分。
对峙了许久,季舒白的眼神愈发冷了。
她长发略微凌乱,或许是沾了身上的汗液,发尾还有些湿意。和从头发到脚尖都精致的陆芊不一样,季舒白衣衫不整,只随意披了一条薄毯,脖颈上挂着浅淡的吻痕,她身形单薄站在门前,微微仰头盯着陆芊,眼底满是摄人冰寒。
陆芊站在原地,像是被撒旦盯住的凡人,被一个眼神震慑在原地,失了身体的控制权。
明明只是一个下等Alpha,明明一分一毫信息素都还没释放,连身高都比自己低上一分的,可陆芊在季舒白的眼神中。
看见了煞气漫天的荒野冰原。
她们对峙着没有接下来的动作,这个调查资料里寡言的小警察,站在她面前,像是巡视自己领土的巨狮。
季舒白耐心很好。
只静静盯着她,等着她开口,而后做决定如何处置。
陆芊从没被人这样压迫过,可她连挣扎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别…不要……求求你、求求你……宋阿姨、方姨……”
“芊、芊芊……不要这样……”
门没有合严实,里头传来Omega痛苦的呻吟。
一声一声,断断续续。
难得的,陆芊出现了空白的表情,像是被击碎的雕塑,她怔愣住,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季舒白已经不见了,陆芊都没能发现,没能看见季舒白是怎样从她眼前消失。
“小忱,小忱。”季舒白柔声叫着于忱的名字,“别怕,我在这里。”
“芊芊、陆芊!不要了……”明明是睡梦中的人,于忱却是在极为痛苦的挣扎。
她浑身绷得死紧,季舒白看见她的血管都明晰起来。她心疼地搂紧了怀里的人,一遍一遍吻她攥紧的手,又将之贴在脸侧。
“小忱……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我在抱着你。”
可于忱的梦魇没有好转,她挣扎着,眼睛紧闭着,却有泪水淌下来。
季舒白紧抱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皱紧了眉,尝试主动释放她清冽的信息素,雪松的味道蔓延开来。
渐渐把整个房间充满,把别的Alpha信息素赶出房间里。
“舒白……”于忱迷迷糊糊的喊季舒白的名字。
“我在。”
“舒白。”
“我在。”
季舒白搂着她,怀中人叫一声,她就应一声,凛冽冰雪都化成了温柔的水。
于忱渐渐安稳下来,她呼吸平缓,终于沉进甜美的梦乡里。
季舒白取了一个抱枕,小心翼翼的撤身出来,又把抱枕塞进于忱怀里,睡着的美丽公主眉眼舒展,一派纯真的模样,对季舒白的小花招毫无察觉。
季舒白看着她,温柔的弯了弯嘴角。
她又起身,动作轻柔地带上了门。
季舒白缓缓抬眸,方才满腔的温柔霎时化为了剜骨的冰刃。
这个浑身迷迭香味道的Alpha,似乎在发呆,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双眼里焦点都模糊。
但这与她无关。
她抬起手,攀住陆芊的肩膀,一直把她推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
“你是谁?”季舒白又问了一句。
陆芊猛地一惊,若是和这句比起来,之前的那句问话,已经称得上是“温柔”了。
“陆芊。”虽然心里犯怂,但陆芊并不可能表现出来,表面上她好歹还能泰然自若,她如实回答了季舒白的问话。
她不想在季舒白面前认怂。
一记拳头迎面而来,身手也不差的陆芊反射性躲开了去,但方才那似乎是虚招,她毫无察觉的,几乎是躲开那记直拳的同时,腹部挨了一拳。
她闷哼一声,这一拳力道极大,她被打得几乎腾空了身子。
无法招架的力道,无法察觉的速度,陆芊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慌,巨石压顶,无法抵挡的恐慌。
但是……
她该的。方才姐姐的呻吟,将她带回了那年盛夏,她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过去。
姐姐明明对自己温柔的说没关系的,就算潜意识觉得自己好像酿成了大错,但姐姐温柔宠溺的笑,又让她心存侥幸。
陆芊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当年那件事,给于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能让于忱,在这么多年之后,仍旧被梦魇纠缠。
她一直刻意忽略那件事,小心翼翼维持和于忱的联系,她回想起每次于忱妩媚微笑着端起自己的下巴,卸下衣裙的模样。
她终于理清楚当时心里的刺痛感受是什么了。
她一直不敢看清的,那些于忱刻意放浪的眼神,那些反复提及其他Alpha的言论,都在无声的同陆芊说。
你看,现在在我心里,你和另外的Alpha,也没什么两样了。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上床对象,不是什么捧在手心宠到天上的妹妹了。
你看,现在这样的姐姐,你还喜欢吗?
都在反复向她证明,她错得离谱。
她到底都做了什么啊……时隔这么多年,她懦弱的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想把姐姐绑在自己身边。
却连最根本的问题都没能解决。
连姐姐有了这么大的阴影,都未曾察觉。
混蛋。
喉头一阵腥甜,被一拳揍得腾空的陆芊,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画面,无数真相拨云见雾,清明如朗月,叫她看清,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混账,她到底都做了什么错事。
她没法反抗,紧接着又是一个膝撞,她还没稳当落地,就被撞得换了个方向,而后是一记凌冽的脚踢。
力道之大让她在走廊上滑行数米,最终撞到尽头的墙面上。
“唔!”她狼狈的趴在地面。
季舒白赤脚走来,背对着走廊的灯,让这个气势冷冽的Alpha脸色都沉入阴影里。
看不清季舒白的脸,陆芊却似乎能感受到那好似索命死神的眼神。
一阵寒意袭来,走廊的温度好似又降了几度,是季舒白开了口。
“你对她做了什么?”
陆芊依旧怔忡,脑子里却电光火石出现了一个想法,姐姐当初——
那样高岭之花的姐姐,为什么突然如同花间蝴蝶,身边的Alpha一波一波的换,那样无欲无求的姐姐,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虹肃市,为什么又以那样快的速度打响了名气。
她当时只以为,是当初那个Alpha伤了姐姐的心,姐姐当时,明明说没关系的,但是现在。
她忽然明白了。
那只纯白色的蝴蝶,无声无息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