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岁岁忘忧(完结)--第九章

小皇帝的赐婚像极了笑话。

轰轰烈烈的开场,又突然没了下文。没人知道摄政王进宫说了什么,那道婚旨像石子入湖,转瞬吞噬殆尽,连丝涟漪都没剩下。

上翘碧瓦蹲着龙子嘲风,两根长须弧度流畅。十步一岗的禁军神情肃穆,手持长斧,着明红盔甲,几乎和背后的朱墙融为一体。

白玉石宫道并肩行来一白一金两道身影。背后十几步的几名铁鹰默默跟随,呼吸声都微乎及微。所到之处,禁军皆弯腰作揖。

“王爷节哀,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就多谢了!”佟嘉敏拱了拱手,也没拒绝。他入中原为质年代久远,知交不知凡己,最要好的还要数苏鹤行。

柔然国君的身子一贯羸弱,苟延残喘好些年了。终于没熬到过过年去,待讣闻传到中原已有十来日。接到柔然丧报,小皇帝连夜召见了佟嘉敏。

作为以仁孝治国的中原国君,同意佟嘉敏回国奔丧。质王换回了异域感十足的柔然装束,约定在今日返回故土。

他本是柔然嫡出皇子,随着前王后身故地位一落千丈。最后无奈被选为质子,彻底放逐柔然政治漩涡中心。没拥趸没根基,就算回去还是任人宰割的份。但作为嫡出皇子,又不得不回去。

一白一金两道人影拂花分柳,出得宫门上了早备好的马。

质王仪仗由百人组成,抬箱引车,绵延百米,一同往城外缓缓而去。出城之道被提前清场,一行人走来一点阻碍也没。

有一搭没一搭夹着马肚,佟嘉敏眼神迷离,看着这一路行来的风景。“苏兄你看,那边是我们常去饮酒的酒楼。记得第一次来中原,不怕笑话,本王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街道,和我国举目黄沙完全不同,真是个好地方。”

苏鹤行在他身后一位,微一颌首,随着他目光望去。“王爷可是不舍了。若有什么来不及置办,只管告诉苏某。”讣闻来的仓促,杀的人措手不及,短短三日佟嘉敏便将归程提上日程。

“那到不必,本王临走遣散了府里姬妾。孤寡一个,没什么值得置办。”佟嘉敏回身一笑。“说到姬妾,好像很久没见你的天奴了。上次见面还是斗兽场,她吓坏了吧?”

这话无礼。不管两人如何交好,都不该随意关怀对方女眷,偏他还没察觉似的,期待苏鹤行的回答。

扯缰的手微顿,他回以淡淡一视。“确实吓到了,不提也罢。”看不见的寒风呼啸,直把苏鹤行的白衣下摆撩起,如一品月下优昙悄然卷曲绽放。

“果真吓到了?两年前还是连坐本王身边都不敢的天奴,摇身一变成了苏兄的爱妾了。”无视了苏鹤行话里的拒绝,佟嘉敏摇头,额上眼型坠饰轻慢滑动。“别看本王女人多,其实有点羡慕苏兄。可能是即将归去,心头一时感触颇多,苏兄莫怪本王越矩。”

“哪里。”他眼神流转,狭长的眼似穿破雪风。“王爷坐享齐人之福,何须艳羡苏某。”

前不久国都下了场雪,积雪未化,又续下了好几场,直到现在屋檐上还积了厚厚一层。为防止马匹打滑,马蹄铁外又包了层东西,敲击地面沉默无声。

“坐享齐人之福。”佟嘉敏轻轻一笑,抚了抚垂在一侧的鬓发,唱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苏鹤行那出奇好看的眸子,掠过一抹意义不明的浮光。

转眼抵达城门,有皇帝亲笔手书,又有摄政王亲自相送,国都守卫二话不说中开了门户。热闹人声渐被掷在脑后,入眼皆覆着层深雪。

城外七里处有座小亭,称送客亭。小小的方寸之地起了青翠碧瓦,掩在一丛染雪翠竹中显的古朴可爱。

扯住缰绳,佟嘉敏率先翻身下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摄政王,你我就在这煮酒如何?”

机灵的侍卫听他吩咐,立刻将送客亭用白幕围了起来防风。

百人仪仗也跟着停下脚步,原地修整。

苏鹤行下马,随佟嘉敏步上送客亭前方的小坡。

一片城邦直抵眼底,可能是饭点了,炊烟四起,佟嘉敏深一呼吸,不掩感叹的深情道。“好美的国都,好美的中原。还记得么?本王生平的第一次蹴鞠在那,与你一起。”

因为旁支的出身,苏鹤行曾简短做过随扈,服侍的对象正是佟嘉敏。这事不是秘密,只是随着苏鹤行的身份水涨船高,早已没人提起。

站他身侧,苏鹤行左手背与身后。“当然记得,如果王爷不舍,皇帝应该会非常欢迎王爷留下。”

佟嘉敏笑着摆了摆手。“你别噎我,明知我心里酸涩着呢。还是说柔然吧,这几年的局势你看如何,待本王回去又是怎样一番局面?”

“王爷是要将池水搅的更浑。”

“别人就算了,苏兄还不知道我?”佟嘉敏哈哈大笑。手叉腰,细碎的发被山岚撩动,又轻轻叹气。“本王能有那本事就好了。”

“王爷胸怀鸿鹄之志。”

佟嘉敏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拢袖,金色的锦衣被长风刮得翻过去,露出织锦里子。“这场面话就不用说了。苏兄,这几年你们中原局势又是如何?照我说,你们的皇帝不行,这么好的万里河山……该有能者居之。”

不知是不是将归故国,佟嘉敏的话格外刻薄。

拍了拍打了个响鼻的黑马,苏鹤行卷起长睫,淡声道。“王爷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一个嘲讽的笑意浮在佟嘉敏晦涩莫名的脸上。“本王何惧?我可是光着脚,有什么不敢说。苏兄,你可记得我来中原多少年了?”

“有十多年了。”因为年龄相仿,佟嘉敏来中原的时间史也差不多是苏鹤行的奋斗史,所以他记得清楚。

佟嘉敏回头与他对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展开。“是啊!十多年了,也该回去了是不是?”

这时,飒月悄然从送客亭步出,又朝两人做个深揖。

“走吧,备好酒菜了,小酌一杯暖和暖和好上路。”佟嘉敏举手相邀。

“也好。”也许是二人的最后一顿酒了。

见两人走近,飒月作揖未起的腰,弯的更低。

步过身边时苏鹤行忽然俯看他一眼,又飞快的掠走。

**

黯青的天压在头顶,带着浓浓的雪意。

不过片刻功夫,细细的六瓣未央再度闪着萤光,缓缓落下。

跪在车厢的岁岁紧握一枚鸾凤玉佩,心焦的卷帘往外望去。长长流苏自指缝漏下,越发显得人娇柔不堪。

岁岁在上午突然收到传进来的玉佩。这是主君的东西,戴过几次,她记得清楚。

要想苏鹤行安全就随他来,那车夫那么说。

心里乱成一锅粥的她想找苏挽苏耀等人,可今日的司命府也有点奇异,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没有人商量,一心只想苏鹤行的岁岁小心的偷跑出来。

马车也是普通马车,走路上都没人看第二眼的普通。车夫接到她就成了哑巴,怎么问都不说话,只管埋头驱马。

岁岁身形随马车轻晃,心里也是很多怀疑的。所以临走前交代了小梦,如果她回不来就去找苏挽苏耀说话。

但不管如何,只有到了才能再做打算。

脑子想事的岁岁突然往前趴了一下,是马车停下了。车帘被把合起的折扇挑开,随之,露出张略显妖艳的芙蓉面来。

“怎会是你?”岁岁已经自己跳下马车,佟嘉敏讪讪收回打算扶的手,拢回了锦袖。“怎么就不能是本王了。”

“主君呢!”岁岁攥着鸾凤型的玉佩,小脸格外肃穆。

“难道不在司命府么?本王怎会知晓。”佟嘉敏舒展折扇,漂亮的眼眨啊眨。

定定看了眼这个貌似无辜的人,最后岁岁下了定论。“你撒谎,玉佩哪来的?是你故意让那人拿给我的吧。”

佟嘉敏的嘴角天然上翘,看起来要笑不笑的样子很好脾气。

蓦地,他‘哈’一声,笼着脸的白狐披风毛尖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还真是犀利。没错,玉佩是本王让人拿给你的。那又如何?是你一听苏鹤行就慌了神,你也可以不来啊。”

玉佩当然是苏鹤行的东西,刚从他身上摘下来的,真的不能更真。

岁岁弯腰拾起捧雪,在手里团吧团吧。

“喂,你想干什……呸!”佟嘉敏越看越不对劲,一开口就被她愤愤丢过来的雪球砸的满嘴都是。他气的抖了身子,折扇指着她鼻子大喊。“不得对本王无礼!”

“更无礼的还有呢!叫你骗人。”岁岁又拾起一捧雪。

“喂喂喂,不要再砸了!”他护着梳的整整齐齐的柔然发髻,嘴里咕哝道。“……早知道一巴掌劈晕算了,怎么在苏鹤行面前那么温柔,在本王这如此刁蛮无礼。”

如果岁岁再机灵些,就能听出他话里的酸气。

岁岁眉头攥紧,只觉得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索性不理他,准备先离开此处再说。

“喂,别走啊!”佟嘉敏伸出折扇拦人,岁岁往后猛退几步,小眉头皱紧紧的,避之不及。“难道就不想知道本王接你来此为什么?”

岁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转了个方向准备走。

“喂!”佟嘉敏又一次拦住她,脸上腾起的笑甜蜜而秀气。“你知道本王是柔然人吧,我接你去我家住好不好?”

岁岁警惕的看着他,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算这人和主君关系不错也不可尽信。

“走嘛!”佟嘉敏想拉住她的手。

岁岁往后猛地倒退一步,举目望去白雪皑皑、还有原地歇息的百人仪仗,完全看不出苗头,她心急如焚。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直勾勾的望着他。

“接你去我家啊。”佟嘉敏耸肩一摊手。

“……”她狠狠推开男人欺上来的温热身躯,力道大的两人同时倒退一步。“不用你接,我有主君。”

“还在主君主君的呢。”佟嘉敏轻轻一笑,白狐披风都颤起来,探在她耳际轻声道。“如果本王告诉你,世上再无苏鹤行呢。”

“你胡说。”她气的涨红脸,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又撒谎。

佟嘉敏‘啧’了一声。“还不信。本王离家去国一十三载,蛰伏多年才等到这日。你们的皇帝许诺只要鸠杀苏鹤行,他将赐本王虎符,襄助我夺回柔然。”

反正事已至此,这里都是他的人手,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人那么卑鄙,才不是我的皇帝!主君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他那么厉害,你不行!”岁岁大声打断他的话,俏丽通红的争辩。

“本王不行?”佟嘉敏嘴角噙着支残酷的笑,看似温和的性子,却出自最无情的帝王家。

沙漠里,怎能养出娇花。

“苏鹤行已然身陨,司命府接下来必逢大乱。本王不忍你受践踏,所以预先将你接出来。你陪我同归柔然吧,苏鹤行许你的本王同样许你!如果还不满意,侧妃之位也可以的。”

提线木偶一般的机械,岁岁一点点抬起头,一派茫然。“你说什么?”

苏鹤行身陨?司命府大乱?这都什么?

原本还喃喃有声,到了最后已低不可闻。“这人胡说什么?我一个字都不信他,我只信主君。主君呢,我的主君呢。”

“不信哪句?不信许你侧妃还是不信他已死?苏鹤行做到的难道本王就做不到?”说到最后佟嘉敏情动之处,一把将她的手攥在掌心。

岁岁大睁美丽的眼,似还在消化他的话。先是发愣,后来反应过来是手脚并用的踢打。胸口剧烈的起伏,再也藏不住愤恨和恼怒。“不信不信!不管哪句都不会信!你放开我!”

“不放开你又耐本王何?”佟嘉敏挑眉笑,攥着她直往胸口压近,逼她仰视他。

岁岁低头一口咬在佟嘉敏的手腕上,他吃痛‘啊’的一声,猛地甩开人。

得到自由的岁岁慌忙爬起来。

她拼命的跑,不停呼喊。城郊的雪太厚,每踩一脚都要吃力的拔起来,受过伤的腿瘸得更凶了。

“可要抓住她?”隐在一旁的飒月问。

佟嘉敏抚了抚手腕,那上面被她咬的几乎见血,又看向雪中那深一脚浅一脚的笨拙背影,淡声道。“罢了,让她看一眼死心也好。”

在骗苏鹤行饮下毒酒后,佟嘉敏一面派人面圣一面去接天奴。皇帝曾说鸠杀苏鹤行后,需立刻斩下头颅更换虎符。可苏鹤行毕竟是他多年好友,他不忍心让他连全尸都没有。

“主君,主君!”岁岁高声呼喊着,水色的流苏娇颤不已。握着的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似乎这样才能赐给她力量。她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歪倒,过了许久才找到那掩在翠竹后的一方小亭。

她面上一喜,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主君!那人骗我……”甜蜜的笑古怪的凝结了,只能傻傻维持掀起白幕的姿势,不成声的痴望着。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摇了摇头,视线刹那模糊,只剩一片天旋地转的白。

喝了一半的酒壶倒在桌上,酒盏摔碎。那道高大的身影静静躺在其中,好像睡着的表情。一丝不苟的士人髻,整齐的装束,使他越发像个精致的玉偶。只是被人无意丢在了雪中,下一刻就会突然睁开美丽的眼睛。

怎么可能呢?他就连一万人口的晴雪城都能一肩背负,是无往不利的‘天神’啊!

是他许诺她,可以一直跟着他。

是他拥抱她,默许她以后有了正妃娘娘也不抛弃她。

这怎么可能呢?说的好好的,他怎会抛下她先走呢?她想笑,唇角僵硬不已,不听话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眼眶。

岁岁艰难的迈步,短短几步像隔着山海一样的遥远。

“主君。”喃喃的,她跪下来,浅蓝的衣裙像辛夷花瓣一样层层叠叠铺散。

从清隽的面容开始,想触又不敢触。轻轻的颤抖的、落在他的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颧骨,他的额发。

失去生命力的高大躯壳静静闭着眼,像被随手攀下的一支清雅白昙,轻轻一碰就会掉落花瓣。

她抚了抚他的鬓角。展臂抱住,依恋的靠在他的下颌上,轻轻呼唤,就像当年她救他时偷偷做过的那样。“……起来呀,您快起来呀,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呢。”

“主君,不要再睡了,多冷啊……我听嬷嬷说过,中原人是要走黄泉路的。黄泉路那么冷那么黑,您这么光明一个人,就像我草原的天神一样,又怎会去那儿呢?”

“主君您别睡了,你看外面雪这样大,很冷很冷的。而且,您连正妃都还没有呢……不要睡了,只要您醒来……我愿意离您远远的,请快点醒来吧……”她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亲吻他衣襟滚边,卑微的,悲哀的,爱恋的。

“……可如果……”她哽咽一下,似水晶的泪珠静静滑下,转瞬滚入衣襟消逝。

“如果,您一定要睡,就让我跟着您好吗。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什么都不会……但我能学,您应承过我可以跟着您的……咱们说好了。请走的慢些,等等我吧……”

淅淅索索的,岁岁站起来。拭掉冷了的泪,望向桌上还剩半壶的鸠液。

**

“可信了?愿同本王离开中原了吧。”白幕被一撩起来,曳入一地雪光。

女人跪在地上,轻抚怀里人冰冷的脸,眷恋的、像什么爱不释手的珍宝。她不抬头看来人,语速又慢又轻。“是你杀了主君吗?”

敏锐的察觉到她不一般的情绪,佟嘉敏心头咯噔一下。

这可不是他愿看到的画面!

“我问你话呢,是你吗?”她的声音很柔,怕吓到谁一样的轻。

豁然间,他看见那双秀气到有些柔弱的眼睛朝自己看来。其中深到像堆积的铅云,遮蔽一切情绪。

佟嘉敏沉吟半晌,轻轻抿住唇。“不要这样,苏鹤行……不是什么良人。杀人、放火、屠城,把持朝政,哪桩冤了他?扔你在庄子不闻不问那么久,若不是出了皇舅那事,你真当你能离开?他有什么好,对你想玩就玩,不想玩便丢,只哄你傻……”

他慢慢地剥析给她听,权衡利弊,小心的遣词。说来好笑,他比苏鹤行差在哪?满手血腥的人也配得到真心?

那天在斗兽场,他亲眼见她拦在苏鹤行面前,以身饲兽。那一刻的他无比震撼!心快从口中蹦出来一样的情动。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很妒忌苏鹤行。

妒忌那人拥有这世上最可贵的真心!

他出身柔然皇室,辗转来到中原,一直夹缝中生存。比世上任何人都明白一颗真心的可贵!既然苏鹤行都能得到,凭什么他得不到?

在皇帝宣召他,和他达成这项交易时。他就决定要带她一起走,为此他将不计代价!

“看来真是你。”她笑了笑,那笑容美的让人心头一痛。

岁岁抽出那把苏鹤行从不离身的长剑,寒刃出鞘的雪芒照得佟嘉敏一眯眼。

“你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那把剑压得她往后踉跄几步。然后站住了,双手平举青铜剑柄,面色如水、朝他做了个起手式。

“你——”佟嘉敏神色如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布匹断裂之声就切割了空气。他愣住了,方才若是闪慢些,剑划破的恐怕就是他喉咙了!

“原来你会武!”他眯了眯眼。后者一手持剑,后座劲逼的她站不稳。顾不上歇,岁岁立即又朝他划了一剑过来,力道比起之前那一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佟嘉敏闪身躲过,眼中一片阴沉。“你要杀本王!”

听见亭里传来的奇怪动静,守亭外的飒月拔出弯刀揉身而入。

“别伤到她!”佟嘉敏喊道。但来不及了,弯刀已经划破岁岁浅蓝的外裳,由上至下一际砍伤。

她闷哼一声,仗剑才没倒下来。徐徐血水从衣袖里缓缓滴下,落到地面,氤开好大一片红梅。顾不上擦,咬住下唇再次持剑而来。

飒月得了命令不敢再动她,只能高喊一声。“王爷!”

“擒住,不要再伤到她!”

“是。”飒月本就是一等一好手,更别提岁岁已经受伤,抓她应该不费一丝一毫力气。

偏她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没章法可言,只不停的要去刺佟嘉敏。很笨拙,但那认真的样也让飒月肃然起敬。

海东青的尖哮在半空回荡,亭外有人在禀报。“王爷,是使者过来了。”

佟嘉敏舒展紧蹙的眉头,对飒月说完‘莫要伤到’便一撩帘子出了亭子。

拼命抵御快要咽不下的腥甜,止不住的眼前发黑。岁岁颤栗着,外裳沁血,觉得快拿不住剑了。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十岁前当男孩养。也很庆幸,若不是学过两年武,这把剑她是万万提不起的。

“你就收了对苏鹤行的心思吧!”飒月轻易的格开她软趴趴的攻势,好言相劝。“我们王爷也是个可怜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他过的很苦。那二十来个姬妾,没一个自己纳的。全是各方势力派来监视他的奸细。你若跟了他,定比苏鹤行待你强百倍!”

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重,像被一把碎骨钉敲进去。她咬着唇拼命抵御,听不见人说话,耳中嗡嗡直响,呼吸都带着火灼似的痛。

见她停下,飒月一喜,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却见她忽然膝盖一软,单腿跪下。

有点莫名其妙啊?刚那刀他没倾注内力,所以她不可能有内伤之忧。但她现在的脸实在青紫的不像话!那感觉不像手臂受伤,倒像是……

等等!

飒月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

“你。”他瞠目结舌,抓着那把空空如也的壶。“你喝了这个?”

望着单腿跪在那发抖的天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王爷,王爷!”飒月猛地掀开帘,慌乱的冲了出去。

岁岁回过脸望那张尊贵的睡颜。蓦地,轻轻的笑了。“主君,请再慢些,等等我……”她吃力的仗剑起身,慢慢朝外走去。殷红血水一路滑落,蜿蜒一地。

白雪太刺眼了,眩晕感让她颤栗,她不太自然的闭了闭眼。

缀满深雪的高树在此时被一阵风狂暴地拂开!凌厉的杀气卷着泠泠的盔甲碰撞。

怎么回事?

密使一行人与飒月等人因为过度的诧异而神情一片空白。刹那间举着鲁班弩围过来的铁鹰轻骑像天兵飞降,马蹄包着布,踏雪而来竟没发出一丝响。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事前麻晕了。”佟嘉敏回忆步骤,却想不通哪里做错了。

飒月也愣住了。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现这幕!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几番夜探铁鹰营,确定了他们的习惯,最后才在他们饮食和水里下药。他亲见他们吃喝了才退回的!怎会在这个骨节眼上又来了群铁鹰卫?

“抓住他们!”骑着黑马,在队首最前列的苏耀默默挥手。

仪仗和密使在训练有素的铁鹰手里走不了几个回合,转眼就都被拿下了。

那密使戴着兜帽,揭开一看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白着脸,疯狂摇手否认。“咱家什么都不知道,咱家只是来送王爷!不关咱家的事。”

“真是个没根的东西!怕他做甚?他们主君已死,群龙无首还能如何?”飒月咬牙切齿的骂密使。

因为身份摆在这,佟嘉敏倒没被怎样。他双手倒剪,神情冷然的讽刺。“主君已死?怕就怕他们主君没死。”虽然才短短三天,布置的计划不能说不周密了。如果说他有什么地方没算到,只能说是他低估了苏鹤行。

“怎么可能没死!是我亲眼看他断气倒下……”飒月的下半句停在喉中,两眼瞪得比牛还大。“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疯狂的摇头,送客亭白幕纹路一动。苏耀弯腰站在那,大手掀起,露出站在那的那个男人,也露出那张尊贵而略显冷淡的面孔来。

——苏鹤行!

“王爷果然睿智。”他面无表情,白衣不染纤尘,显得尊贵无双。

大势已去。“你果然没死。”佟嘉敏眯起了好看的眸子,额上眼型坠子轻轻滑动。“我想不通,既已拆穿我的西洋镜,为何方才还要饮下毒酒骗我?”

苏鹤行不答,单手背在身后,淡声交代苏耀。“搜他和密使身。”

佟嘉敏不是废物,不可能空口白牙就答应皇帝的承诺,之间自然有证物留下。苏耀下马,果然从佟嘉敏身上取出了盖了小皇帝御玺的一书密章。过了一会儿,又从密使身上搜出了那枚小小的虎符。

“主君!”他跪地双手呈上。

太后即将临盆,而有了这一纸与他国勾结的密约,主君更加废帝有名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苏鹤行轻轻握住那枚虎符,冷眼瞥来。“还有话要说吗?”

“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会有所准备。”

苏鹤行微一颌首,倒不吝与告诉他这件事。

“因为太和殿上有铁鹰。”苏耀淡声替主君答道。这些年,苏鹤行的伸手长度早已超出所有人想象。别说是天下,就是皇帝做梦说了什么梦话,他都一清二楚。

皇帝和佟嘉敏看似的密商,其实全盘在铁鹰监视下。

“果然是苏鹤行……我当咱们知交多年,早已彼此卸下心防。你慷慨饮下毒酒心中还有丝不忍!原来你至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佟嘉敏狂笑,双眼阴沉望向苏鹤行。“可惜啊!该在你假死时立刻割下你头颅来的。”

怕只怕他连自己不忍割他头颅,都算在内了吧。

真是个可怕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苏鹤行立在那,一身的白衣,容光竟比雪还清冷。

他没告诉佟嘉敏,所有计划都不可能算无遗漏。如有人真动了割下头颅之念,那么他布置的暗桩会立即发动。

“本王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灌下假死药后可还有意识?”佟嘉敏挑了挑眉,神色越渐阴鸷。

“算有。”苏鹤行回答。服下药后,他的意识朦朦胧胧,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但他习惯不对人说真话,何况与佟嘉敏。

“原来如此。”佟嘉敏像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突然仰面大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惊起树上的昏鸦。

“哈哈哈哈哈!天奴你认真看看吧,这就是你一心一意爱的人。他明知你在身边,明知你为了他而厮杀!却不肯费一兵一卒来保你,就是怕你坏了他的全盘大计啊!你这个傻子,多么识人不明,没有看人的眼光。蠢到家了你,哈哈哈哈!”

天奴!?苏鹤行猛地转身,梦醒一样的神情,像此时才注意到竹叶下那道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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