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婧在过年前几天落地锡市,落地见到第一个熟人,是可嘉。可嘉送甘睿去机场,两人在航站楼外面拥抱。
可嘉和甘睿的事齐婧是一点也不知道,一落地就看见可嘉和别人亲热,确实吃了一惊。
第一反应:啧,牛逼啊杨可嘉!
晃了神过来开始感叹:呵,可怜鬼陈克礼......
齐婧嚼着口香糖看不远处两个人摸摸蹭蹭,看了两分钟拿出手机,挑着眉给她久未联系的男朋友打电话。
难得,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陈克礼,我回来啦,你猜我在机场看见谁?”
“齐婧。”陈克礼的声音带着嘶哑。
齐婧停了嚼口香糖的动作,人也站直了:“怎么了,你说?”
“人民医院你有认识的人吗?爷爷病了,没有床位。”
“有,我来联系。”
爷爷病了,病得很严重。
陈克礼回家的时候爷爷就整天咳,他说带爷爷去医院,爷爷非不愿意。
“可嘉爸爸才领我去过,不去不去,你有本事倒是把可嘉追回来啊,你和可嘉好好的,老子就是看病都不用排队!”
什么事情都能绕到可嘉身上,陈克礼很不耐烦。他把齐婧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爷爷还是每天都在念叨可嘉可嘉可嘉。
要疯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他做什么都不可能了。能避则避,呆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爷爷整夜整夜咳的时候,陈克礼在外面喝酒不知道;爷爷大把大把吃止痛片的时候,陈克礼以为是吃止咳药不以为意。
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陈克礼是知道的,两个人搭伙过了二十一年,习惯了。陈克礼知道老爷子早晚有要走的那天,但是他不去想,仿佛不想,这件事就会来得慢些。
过年了,陈克礼给爷爷买了新衣服。帮爷爷换衣服的时候,他发现爷爷的脖子上鼓了一个大包。
“这是什么?”陈克礼摸着这块凸起,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爷爷不在意:“不知道,长了一段时间了,没事儿。”
“走,去医院!”
“你小子又发疯,去什么医院?大过年的老子不去!”
“不去也得去,我发疯?你才是老来疯,这玩意在脖子上长这么大你居然都不跟我说,你要是死了......”陈克礼的话戛然而止。
“死了好啊,反正你现在也不想回来。老爷子我今年六十七,活够了,死了就死了。”
“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在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亲人......”
本来不是亲人。
但是陈克礼是吃他的饭被他抚养长大的,没有他就没有陈克礼。老头子抠门又虚荣,只想着给他一口饭一件衣养着。从小养条狗长大也知道看家,养个人长大,抱怨也好嫌弃也好,感情总在那里。
去上大学前一晚,陈克礼激动得整夜没睡,在脑子里规划了一晚上没有爷爷的生活会怎样。第二天,他果然高高兴兴去上学了,后来寒暑假回家也是为了可嘉,和爷爷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多。
人们总说生离死别,但是数百次数千次的生离都比不上一次死别。我离开你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留你在这里我觉得没什么关系。但是你如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我怎么办?
陈克礼吐了口气,“你还没享过我的福,就是为了我的报答,也拜托多活几年。走,去医院。”
门诊挂号做了穿刺,医生说看起来很不好。检查没做完,老爷子咳着咳着倒在了门诊大厅,然后进了抢救室待到现在。
陈克礼在抢救室呆了一天,爷爷醒了,但是住院部没有床位,只能在急诊呆着。检查结果没拿到,但是陈克礼大概从医生的神情中能看出点什么。
不能这样.....他每隔半小时就去问一次有没有床位?医生一直是那句话:“别着急,有床位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别着急,怎么可能不着急?
急诊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陈克礼在爷爷床边上手足无措地站着,看厚重的门一开一关,送进来一个又一个病人。
人类的悲欢总不相通,面前的老人在被抢救,家属在旁边哭天抢地,但是救护车司机送完人举着收款码,面无表情地要求他们付款。
爷爷睡醒之后开始喊疼,说要吃止疼药。医生来看过,给吊瓶里面注射了针剂,然后爷爷又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陈克礼等着暂时没人的时候去问医生:“我爷爷他,为什么会疼呢?”
医生头都没抬:“癌症疼起来要人命的,癌细胞转移到脖子,基本可以肯定是晚期。别在里面站着了,抢救室外面有椅子,需要找家属我们会叫你的。”
陈克礼被厚重的门挡在抢救室外面,然后在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亮之后,陈克礼又钻进抢救室。床上的爷爷边睡边哼,嘴唇龟裂,脸色蜡黄,没打理过的头发凌乱花白,起球的袄子下面露出穿旧了的深色汗衫。
才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陈克礼觉得他好像更老了。
给爷爷喂了睡,捋平衣服,整理了头发。无事可做,陈克礼又去问医生,还是没床位。
下午两点多,爷爷坐起来喝粥,精神好了一些,还和别人闲聊,说自己在人民医院有认识的专家。
有啊,确实有,可嘉的爸爸。
给他打电话,或许爷爷能有床位,能分到主治医生。
陈克礼站到抢救室外面,靠着墙闭眼拨出可嘉电话的时候,在心里骂自己真不要脸。
无法接通。
无人接听。
正在通话中。
打了三次,陈克礼用尽了自己全部的脸面和勇气。
不接也好。
但是爷爷怎么办?再打一次?
真是没脸没皮啊陈克礼......
无措和难堪包裹着他,这种情绪阈值快到顶点的时候,齐婧来了电话。
“齐婧。”
“怎么了,你说?”
“人民医院你有认识的人吗?爷爷病了,没有床位。”
“有,我来联系。”
爷爷住院了,护士到病房来叫家属,说去见医生。陈克礼起身,齐婧也跟着来。
护士问陈克礼:“你是病人的?”
陈克礼答:”孙子。”
又问齐婧:“孙女?”
齐婧笑嘻嘻:“不,孙媳妇。”
病床上的爷爷气呼呼地喊:“不要脸!不要脸!谁都能是我孙媳妇就你不能是!”
陈克礼扶额,齐婧背着爷爷翻了白眼,转过来看着老人:“爷爷,不管您承不承认,我都是了!消消气,说起来我上午在机场看见杨可嘉了。”
老爷子问:“嗯?可嘉么?”
陈克礼帮忙回答:“她对象过来找她,要过年了,应该是送她对象回去。”
齐婧笑着打了一个响指:“聪明。”
爷爷:“......”
齐婧:“走吧,医生在等。”
“你们是病人家属?”
“孙子。”
“父母呢?”
“没有父母。”
“那是这样啊,结合穿刺和检查结果,老人现在的诊断是肺癌晚期,你们能在片子上看到,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
“手术和放化疗我们都愿意做。”这话是齐婧说的,打断了医生的陈述。
陈克礼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齐婧,回头礼貌地和医生说:“您继续~”
“老人年纪大,癌细胞又到处扩散,现在才发现,说句实在的,手术和放化疗都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住院的意义就是打止疼针,直到,生命结束的那天。”
医生的话说得直白,都不需要消化。陈克礼听完就觉得眼眶酸胀,难受的情绪攫取了他整颗心脏。
小时候考试结果下来之前,陈克礼能基本判断自己考没考好。可是就算知道肯定考不好了,拿到试卷时看到不好的成绩也会很难过。
心理准备是最没用的准备,结果到来的时刻,难过情绪不会因为有所准备而减少一点点。
癌症晚期,治疗手段都没用,只能控制疼痛。
陈克礼说不出话来。
齐婧握住他的手,问医生:“积极配合治疗的话,大概还有多久?”
“情况好的话,两个月左右。”
陈克礼一天一夜没睡,齐婧让他回去补觉,顺便收拾点东西过来。陈克礼回去了,齐婧搬张大椅子坐到爷爷病床边。
老人不喜欢她,不想和她讲话,但是耐不住她粘人。
“爷爷,陈克礼小时候的照片有吗?有的话给我一张,我留作纪念。”
“没有,有也不给你。”
“爷爷,陈克礼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我还没给他过过生日。”
“捡来的,不兴那些。”
捡来的......
“爷爷,您把陈克礼捡回来的时候他多大?他为什么被遗弃?”
“没几天大,为什么?因为爹妈良心被狗吃了!”
“爷爷......”
“烦人丫头,我要睡了,有什么想问的去问那小子,别问我!”
“爷爷,最后一个问题,您坐过飞机没?我们带您出去旅游吧。”
“大过年的......”老爷子边躺下边思量,“要去就去一个暖和点的地方。海南就挺好,不冷,还有海。我也就年轻时那会儿看过海,后来就再没去过海边了。”
“好,就去海南。”
陈克礼拿着爷爷的东西到医院的时候,齐婧已经叫好车带着爷爷办了出院手续在楼下等他了。
“你做什么?”
“带爷爷去海南过年啊,老人家喜欢海,也喜欢暖和的冬天。机票买了,住宿的地方定了,去机场的车也叫了,我和爷爷的东西都在这儿呢。你就随便吧,到海南再说。”
“齐婧。”
“嗯?别凶我啊,我这都是和爷爷商量着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谢谢。”
“啊?哈,客气客气,我这就是.....孙媳妇应该做的嘛。”
陈大爷生命的最后时光在海南度过,齐婧租了一个靠海的独栋民宿,作为三个人暂时的家。
三人一起过了年,包饺子放烟花,白天就在海边瘫着晒太阳,看白浪逐沙,碧空如洗。入了夜老人睡了他们就做爱,像真正的夫妻那样。
这些日子,陈克礼和齐婧说的最多的话是:“谢谢你。”
齐婧吻他的眼睛:“能为你做这些事,我很开心。”
春节过了是元宵,爷爷开始吃不进东西,完全卧床。齐婧请医生来看过,买了制氧机,给爷爷戴氧气管。
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癌症带来的疼痛和折磨这才开始显现,老人打了止疼针还是叫疼,戴着的氧气管经常扯掉。陈克礼大半天大半天地坐在爷爷的床上,帮他捶背,给他喂水,以及随时看着氧气管不能让爷爷扯掉。
夜里陈克礼为了方便照顾爷爷,就在爷爷的床上不下来。白天齐婧帮忙看着,爷爷睡着的时候陈克礼可以休息,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的少年趴在齐婧的膝盖上很快睡着。
正月快过完的时候,爷爷突然有了精神,坐起来吃了几口粥,陈克礼用勺子把苹果刮碎喂他,也吃了几口。
“出去晒晒太阳吧,海南天气好。”
陈克礼背着爷爷去了海边,齐婧推着轮椅跟着他们后面。
海边无人,唯二的两把躺椅和遮阳伞还是他们来了才装的。爷爷坐轮椅,齐婧和陈克礼一人一边坐在躺椅上。
今天阳光很好,陈克礼突然有很多话想说:“爷爷,今天天气很好。锡市天气也不错,晴天的时候天空和云朵都好看。”
“爷爷,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有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年前你把我捡回来,你捡我回来的那天我就当作了我的生日。你从来也没给我过过生日,小时候过生日,你多给我煮个鸡蛋也不愿意。所以我这些年都怨你,哪一年过生日许愿都没有你。”
抽噎,陈克礼接着说:“我没和老天爷求过你长命百岁身体健康,所以你现在要丢下我走了。我今年提前过生日好不好,三个生日愿望都许给你,你再活十年?不,三年,一年也好......”
“对了爷爷,您吃过生日蛋糕吗?我不知道您生日什么时候,我也没给您过过生日......说给您买一辆老年代步车没买,坏掉的衣柜也没换,放假也不经常回来看您,这些年我做的真的太不好了......”
“爷爷......”
陈克礼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最后躺在躺椅上放声大哭。齐婧不忍心看他,在他的哭声中看见老人垂下来的手,赶紧用手抹了眼泪然后到他身边去。
万物复苏的春天,挡不住离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