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洲语寄恒夏--005 芳洲

周恒纤长的眼睫盖住底下深邃的心思。举高伞,他走入滋长不可告人情绪的雨夜,扔下一句:“反正别喜欢我。”

陆洲洲一怔,杵在雨打闷鸣的屋檐下。等周恒发觉人没跟上,停步回头,她才从他困惑的眼神反应过来,小跑进他的伞底。

“为什么别喜欢你?”

陆洲洲的好奇,周恒以为是她不肯放弃他。

零星雨丝飘进他眼睛,他直视前方的车流,行人,号志灯这些潮湿的景色,撑起精神和她交谈。

“我拒绝了十一个女生。”

现在是要炫耀情史?

“因为我不喜欢比我笨的人。”

“……”

陆洲洲觉得被误会喜欢他还可以忍,但是智商被侮辱不能忍。

两人停在主道路叉口,行人穿越道被照得沉黄,旁边一对情侣挤在小伞下吵嘴。

“我是你女朋友,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半边肩膀全湿?”

“伞是我的,我包里装满书不能湿。”

“那我感冒没关系吗?你看别人,自己半个肩膀在伞外,也不让女朋友淋到雨。”

陆洲洲张望四周。

没有别人,只有她跟周恒。

周恒不清楚是没听见,还是认为没必要跟萍水相逢的人较真,一双眼在伞下,极黑极沉默。而他左边臂膀的黑色衣料虽瞧不出雨水浸润了多少,但曝在雨里显而易见。她视线停在上头,心有一丝微动。

他逞凶时是真的狠,面对女孩子却不算太坏。

小情侣尚在吵架,陆洲洲起坏心思,突然亲昵拍他锁骨附近不平整的衣服。

“谢谢你帮我撑伞,不过你刚工作完,也别淋雨啊。”

周恒看着装模作样的陆洲洲,”你干么?”他捉住她作乱的小手,后退一步。

陆洲洲背脊因雨染上几分凉意。

青石砖上,两人相隔的鞋尖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

“那别人的女朋友还不是比你体贴,会心疼自己的男朋友。”

号志灯变色,情侣步行至对面。陆洲洲的目光从周恒白净隐约可见青色脉络的手,缓慢上滑至他警告的眼。几秒过去,她才亮荧荧弯眉,笑道:”没干么,就是给你瞧瞧在别人眼中我有多么好,你没理由嫌弃。”

周恒松手,袖子落下遮住他的腕骨。

陆洲洲垂下眼,兀自走神。

若非有辆车开着大灯从身侧驶过,他冷白的肌肤根本没法叫人发现手腕内侧,有条浅淡的三寸长疤痕。

周恒嫌弃她并非本意,而是刻意如此。还未遇过这样认真较劲的女孩子,他呼出口气,透着点乏。

“我入学前买校服,永远要买大一号,怕长得太快要换新衣。”

陆洲洲纳闷他为何提起这个,余光瞟他确实卷了两三卷的校服裤子,现出结实的足踝。

“帮你撑伞,半个身子淋雨,不是伞太小,是我不愿意和你站得太近。”

“你活在古代呢,还吃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周恒愣然间,觉得她这番话好气又好笑,”不是。”在车灯偶尔晃过油黄的光下,她看他脸庞有少许温和的错觉,“我在厨房待好几个小时,满身油烟味不好闻。”

陆洲洲没了声,对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这是我的生活,我不要有人来淌浑水,你懂吗?”

雨停了。周恒的唇干得稍裂,想来是忙得没能喝水。这样的周恒,使陆洲洲想到那些总是沉默辛劳的人们,是不是没人停留发现,他们漫长的一生就独自盛放,默然凋零了。

她忽而庆幸自己没错过周恒,和他遇见。至少,她亲眼见证了他的故事,在她这里,他不会是默默无名的人士。

周恒是活在阴沟底,但他的眼睛无声盛着锋芒。

少年的优秀,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陆洲洲笑起来,“我没想插进你生活一脚,但你是不是忘记我是谁了?”

“……”

陆洲洲抓下他的手,摊平掌心,他下意识想从女孩子冰凉舒适的温度里抽回。啧一声,她不轻不重拍他一下,如老母亲在责备不懂事的孩子。

“……”

周恒无语,由她折腾。

陆洲洲睫毛浓密卷翘,柔软的指腹于他粗糙手掌上,专注地一笔一画写着字。

从雨云后探出头的白月光底,她的侧脸恬谧姣好,他凝视着她,数个钟头的辛劳恍若找到落脚处,亦跟着平静。

写完三个字,她无预警抬起脸,眼睛明亮,他被逮住,呼吸放轻。

她说:”我叫陆洲洲。归时日尚早,更欲向芳洲的洲。”

归时日尚早,更欲向芳洲。耐人寻味的诗词。周恒心弦被轻轻拨动,他攥起手,她的名字被握住,收入他手心里的命理线处。

陆洲洲问:”你有记住吗?”

记住了。

其实在粥店内,他靠近她,发现她举手投足间甜淡的水果香,他便认出了她。

她是这个夏天来得恰巧的一粒柠檬。他的枯燥日子,从此多一抹身影的重彩,多一缕女孩子的香气,像太阳,不能忽视,像金币,想揣进兜里。

“……我叫周恒。”

“谁还不知道我们私中学霸的名字啊。”她笑,“周恒,你不喜欢我,那我们交个朋友总行吧。”

周恒张唇,想说什么,又归于寂然。陆洲洲笑意盎然,不去猜他的心思,也不阻止他一番考量。

她就那样乖巧等着他的答覆,不疾不徐,像是春风温柔吹过百里,安静伫立的绿色邮筒,坚守着等待一个回应。

他发觉他没办法说出任何否定词。

最后,他喉音淡淡滚出一个字,“哦。”

陆洲洲到家时,老陆在卧室准备教材,她说一声我回来了后,便没去打扰,在洗衣机前收拾脏衣服。

捻起老陆衬衫衣领的一根头发,她在白色灯下瞅了瞅,长度和卷度都不是她的。将女人的头发扔进垃圾桶,她倒完洗衣剂,对着嗡嗡旋转的洗衣机发了会儿呆。

“老陆是该找个女人照顾他……”她叹道。

可是,她偶尔也会在街上瞧见女人牵着小孩的手时,想念起自己的母亲。

她年纪太小,对于母亲的离开,没太清晰的记忆,老陆只告诉她别去打扰母亲的生活,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她感觉那句何可思量,说的是会令她没法想像的伤心,于是她十几年很乖,能不思忆就不思忆。

尽管好几次想回去找给她买糖吃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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