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到来,颇有些山雨欲来的势态。
新年刚过几日,国土安全部部长正式宣告六月退休,一时之间接任人选纷纷浮上台面,新闻热热闹闹,似乎白宫尚未完全属意哈迪市长。
肯特的分析报导做得很烂,这一点,即使是罗格斯先生也没否认,罗宝霓心情极佳,已经将他介绍给华府资深观察员,自己不长进有什么办法?
只不过是忘了提醒肯特,那位观察员脾气古怪,最是厌恶心高气傲实力不符的名校年轻人,罗宝霓一封天花乱坠的推荐信发过去估计造成不少反效果,但她没有分毫罪恶感。
一九八八年第一件不寻常的事,便属罗格斯先生在上周一早会时,开口询问还有没有唐人街的资料。
无论景点介绍,观光导览,餐厅评鉴,又或者人文风貌都可。不只是罗宝霓,与会的都露出明显疑惑,生活报导组的老好人杰米则隔着长桌对罗宝霓眨了眨眼。
刚过去的Holiday Season,下城新闻生活娱乐类报导订阅大增,曼哈顿其余基本景点早已做得太多,没有新意,罗格斯先生首度将目光放到向来无人关注的唐人街,而追根究底,一切和哈迪市长也有些关联。
说起治安,现在的纽约比五年前进步得多,哈迪上任以来大力加强地铁查票,夜间巡逻,中城西四十多街一整片色情产业强制规范,若哈迪市长想尽快甩脱前一阵子沸沸扬扬的性丑闻,甚至是顺利让白宫对他正式表态,治下的纽约是手上唯一筹码。
发展观光,带动经济,营造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用地价仕绅化贫困区,对于他背后的犹太地产家族来说同样是件好事。
罗宝霓快速交了两篇华埠的深度旅游报导,而最近一则,则是唐人街历史文物馆开幕典礼,地址在摆也街莫贝里街转角,老友记肠粉店对面的红砖楼,规模不大,却收藏华埠一百多年珍贵移民纪录。
那男人带着淡淡笑意剪断红色彩带,爆竹彩屑飞舞的画面,此刻正在她面前排版。
桥上水的工作自然是结束了,对於侍应生来来去去的唐人街来说,相逢与再度启程都太正常。
和阿丽说要搬走时,她颇为不舍,当即约了一个欢送派对。
晚上十一点,占据迪兰西街与艾伦街转角的迪斯可跳舞厅近乎九成满,大门外还排着长龙。
店里风格冰冷,分毫不似Verbot颓靡的东方想像,白灯闪烁,造成一种视觉暂留的模糊错觉,男男女女,一举一动,似迷离且超现实的幻灯秀。
音乐重拍突突跳动,与脉搏连成一体,窜进血管中,调动着人欲潮里躁动的情绪。
当阿丽和基仔将她拉到沙发区,罗宝霓才知道今夜竟正好是桥上水举办年末派对。
资深的阿叔阿婶早在店里吃完席返屋企,会来迪斯科的只是一班年轻人。
“听说泰生都要过来。”,基仔说,“今年的奖金发得不少。”,他漾着笑压低音量,五六年时光,终日工作十多个钟,一周六天,欠蛇头的钱终于在去年还清,如今开始,每一分都是自己的。
乍然听见泰乔义的名,心不由乱了一拍,两人的关系说不清也理不断,无论怎样包装,都是确确实实的悖德偷欢。
他没有承诺,而她亦清楚两人不会有结果。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未感受过的爱情甜蜜与疯狂几乎将她击晕,沸腾而无声无息的渴望汹涌而来。
她习惯轻松的关系,就像金浩,有空时通个电话,偶有心情碰面上床,不远不近,不缠不腻,算是朋友。
而如今,一场自己心里与他的对抗,炮火隆隆,节节败退。
她头一次真正地认识自己,恍恍惚惚,一个沉睡二十五年的病患一朝清醒,发现真实的心跳是如此剧烈且确实地撞击胸腔,闷闷地,每一下都令人恐慌。
一段不该发生的恋情,既刺激又令人迷惑,如一列永不到站的过山车。
她会打电话到桥上水办公室,或是他打来,她知道他在Dumbo有私人住处,沃特街的夜晚,自己开始习惯看向东河对岸,遥遥相对的某一扇窗,也许他就在那。
坐在电脑前,她常想这个时间他会在做什么?想着便挂了电话过去,泰乔义很有耐性,但他的声音在话筒中清晰地奇怪,就像两人仍有距离同时又有极亲密的时刻。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已有家室的难受与罪恶感,此时此刻的自己根本拒绝不了他,或者是说,拒绝不了那个泥足深陷的自己。
她表现得像这只是一段普通关系,能随时结束,然而只有自己知道,人的心意向来不可捉摸,它为所欲为。
他们在他办公室做爱,在他车上做爱,在摆也街的公寓做爱,无人知晓他们的关系,除了他的保镳。
“泰生!”
“泰生来啦!”,几个男仔起身挥手。
夜场比餐馆赚钱许多,纽约市酒牌不好拿,但酒水成本低廉,利厚,只要市面稳定便是日进斗金。
自然,要经营这样大的地方,唯有帮会背景能稳住黑白两道的麻烦,治安改善后,加之新闻报章推波助澜,唐人街观光立刻增长,吃喝玩乐,甚至是暗地的嫖赌都让合义堂一群老家伙很满意。
泰乔义目光微微一顿,一个侧影远在桌前,玫红色短洋装,背后除了三条半寸宽细带横过,别无他物,肌肤在光线下象牙一样,当他在背后深入时总会忍不住向上凹起的脊柱线此时裸着,及肩卷发柔柔固定在耳后,一双眸也恰朝他望来。
在夜场这样连气息都给刻意搅得迷乱的地方,她显得更为诱人。
他淡淡点头,她也只是礼貌地喊他,“泰生”,偷情的游戏,她倒是扮得极好。
见他和气地与众人聊天,酒水源源不绝,想当初他在她面前也是这和善亲切的模样,殊不知那西服底下分明是个暴徒。
她转头点了一杯Southside,冰冰凉凉,这款鸡尾酒来源于着名芝加哥南区黑帮大佬艾尔.卡彭,没想到恶名昭彰的大佬口味如此酸甜,琴酒,莱姆汁,薄荷,糖浆,下了喉头,原以为会冻着心脏,没想到却是一股热流周身游荡。
“泰生,今晚呢,我哋想顺便帮Bonnie欢送,恭喜佢搵到新工作。“
基仔估计喝多,一下站起来,手上泼泼洒洒惹众人笑闹,”祝福佢!“,年轻人鼓噪,美人向来引人注目,只不过罗宝霓没做多久就被调到办公室,大家接触机会不多,在一班男仔里人气却不低。
泰乔义配合这番热烈,“我都多谢Bonnie在桥上水工作的时候,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四字分外清晰,眉目扫来,像黑曜石铸的剑。
”好!“,罗宝霓也起身,”泰......生,那就同我饮一杯。”,刚刚落座后,他一眼也没望过来。
那「泰」字带了引诱,他一下便听出,圆杏眼底有些挑衅,这女人已经喝了两杯,她的酒量并不是太好,在大西洋城时他便观察出来,否则也不会一杯香槟一杯曼哈顿就被骗得没有分毫警觉性。
泰乔义仰头就喝了,却拦住那只不知极限的手,“女仔在夜场唔好多饮。”,又是那副亲切关怀的好老板模样,罗宝霓还来不及说什么,手里那杯也被他拿走。
“好!”
“泰生好嘢!”
几声呐喊,气氛一下沸腾起来,阿丽和几个朋友转头拉她入舞池,知道在这里找不了他的麻烦,何况这些幽微的东西,酸酸胀胀,本就是自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