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狐狸洞天--41.再见

满山被杜鹃花染红,高山杜鹃开得漂亮,山的棱线都是红色,如血在溅迸。

胡梨跟在他们身后,只看背影却能分清谁是陆成坤,谁是陆成宥。

他们路过那条河,锥骨冰凉袭过周身,他们越近,那哭声就越近:“儿啊……”

老妪跪在河边哭泣,只一背影一头白发,臂上只剩黑褐色的印疤,她的背佝偻颤抖,她看上去虚弱无力。

可那哭声把山都炸开,天庐将地盖,云涌掀骤变,日与月颠倒,他们听到河流潺潺湲湲流去的声音,河面上粼粼波光映出老妪的面庞。

陆成宥攥紧衣角走过去,粼光如丝游移,她的泪垂在颌下,再融入河水。他的目光在老妪面上来回寻,太过令他惊讶的沧桑面容,细密褶皱爬上额头,爬满眼尾。

他脊背僵住不敢置信,他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模样,记得妈妈四十岁的模样,可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他记得的模样。

他的灵魂被硬生生割裂开一半,高空挂着的却是一轮圆月。

妈妈用二十年的阳寿换来幻梦一场,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已不识。

月渐升起,它唤出家里的圆桌、客栈的圆桌,胡梨仰望天上的皎洁圆月,它们匆匆划过夜空,为何它们要圆,圆桌如月,嗔爱如月。听到阿姨的哭声,听到忏悔的哭声,她才知道人们对圆的渴望是因为人生总有太多太多的残缺,人们是怀抱着许许多多的人生残缺,去渴望有一天它好圆,是团圆。

老妪怀里紧箍着什么,他跪到妈妈面前,那双黑鞋底朝着她的心脏,妈妈的泪滚烫,她不停摩挲怀中之物,哽咽着对河痛哭:“儿啊……妈妈对不起你……儿啊!”

喜乐荒唐,嘶哑流淌,川海昭月一同枯黄。

妈妈捧着他的球鞋,捧着他的遗物,一人一魂掩映在水色里,山有陡峻的线,荡在飘渺的虚无之间。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多余,我不该望子成龙不顾你的感受,我不该啊……我不该啊……儿啊,你在哪,见妈妈一面吧,儿啊……”

她砰砰捶地,泪声中满是乞求,枯瘦的手掌拍响满河荆棘:“我错了……啊……妈妈错了,妈妈错了……”

她只是哭,失去了才开始反省自己,她只能哭。

球鞋从怀中掉落,一只浮在岸边,她扑上去跪着捞起,鞋底淌了冰凉河水滴上她的手背,她再次将球鞋箍入怀中。吵架那天小儿子穿的球鞋,黑白相间的球鞋,她追到门口骂他不务正业,可就是那天夜里,她再见到这双鞋时,儿子的身体比河水还要冰冷。

老妪的前额抵上地面,抵在碎石上,哭得催干裂胆,悔得肝肠寸断。

他拉不住妈妈,他触不到妈妈,就在他面前的妈妈,人魂有隔,他无声安慰,他想给妈妈一个拥抱,但他再也没有机会。

他的手指穿过妈妈那副虚弱肉身,她那样瘦小,泪水打湿白发,河边那样冷,陆成宥失声大哭。

“妈……对不起……对不起……”

他后悔那天的吵架,后悔那天的出走,他曾目睹过父亲的背叛,经历过父亲的抛弃,他怎会不懂妈妈的不易。

有一种爱,世间最动人。怀中之物就像襁褓,有人呵护、有人溺爱、有人霸道。可母爱真是伟大的暴力,它暴力得伟大,父母何时能把握住舒服的稠度,何时能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只是不想按照别人的想法活,没有人不喜欢光,不喜欢暖,不喜欢被肯定,不喜欢被奖赏,也没有人喜欢终其一生只能活成别人的影子。父母的养育是无私的,可他生来不是还债,父母再疼爱,也不能不放手。

人们总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给我爸妈买什么,我要让他们享受到最好的,很少有人会想我现在能为他们做什么,未来不一定那么长,人们却不懂珍惜当下。

夙愿长长,只剩唏嘘。

老妪哭天抢地,她的话还没说完,她的泪还没洒干,她还没见到儿子一面。

一阵狂风卷走圆月,卷走哭泣的老妪,卷走浸河的球鞋,一劫历尽,有情道不尽。

浩瀚被点亮,山间高挂粉紫色的晚霞,陆成宥抹掉眼泪,他笑望高空,笑望亡河,笑望月魄。

“哥,照顾好妈妈。”

愿我百年善良,祝您万世安康。陆成宥对妈妈说了这句话。

他频频回首,没有最后的拥抱,没有最后的告别,这世上一定会有人记得他,他叫陆成宥。

泪干了,白眉使者送他们踏入河中,几步、几步、一个如金如锡,一个如圭如璧。他们的背影渐远,任风吹起波澜入眼,任花开一刃长啸破空,鸟儿成仙,腕子上的牙印淡淡散去,无期坎牌消失,人生似水岂无涯,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胡梨轻唱“我愿是满山的杜鹃,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我愿是繁星,舍给一个夏的夜晚。”

她是泪失禁体质,她从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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