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 安庆
接送医务人员的卡车忽然停住,宪兵说是引擎温度过高,需要一些水来冷却。
好在附近有一所建筑,他们下车去取水。
卡车里的一行人已经承受几个小时的颠簸,你拉我我拉你的跳下车伸展身体稍作休息。
站在常安旁边的美国护士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两个宪兵进去的大门:“Anna,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士兵排队?”她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拉住常安的胳膊靠着,明明自己比她还高大。
常安原本是目不斜视地在喝水,顺着她的指向看了眼,便立马收回目光继续喝水。
美国护士又碰碰她:“告诉我吧,你知道我看不懂日文。”
常安拧上杯盖,给了她三个字:“军妓院。”
护士首次看见实物,下意识露出略带调侃的惊叹:“老天爷,真是厉害!”
比起她的吃惊,常安极淡地扯了扯嘴角。马克博士看穿常安的失落郁闷,上前几步拍了拍她的肩,“Anna,我知道这决定对你来说很困难,但希望你能坚强些。”
国际红十字分成几只派遣医疗队,每一队的医生护士大约都有十多人。
每月上一批前线的战地医护人员会被送回后方将养,由另一班补充上去。如此交替工作,好让高强度高压力下的身心状态得到喘息。
昨晚大家聚在一张桌前开会。
常安得知自己的名字在日军医疗队那一栏,下意识请求调遣到中方。
事后马克博士把她留下来,摘下眼镜,因上了年级和操劳而略微浑浊的眼注释着她,“事实上我和其他人讨论过,把你安排进这一组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常安可以说是面如土色,“我还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马克上前握了握常安冰凉的手,“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战争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
“你还年轻,等到了那里你就会慢慢明白,战争中没有谁是赢家,每个扛枪打仗的人都是牺牲品。”
“但有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有正义和非正义。”她反驳。
马克继续慈祥和蔼地笑笑,温声道:“当然,对错永远在某些人的嘴里争吵不休,而我们是中立的。医生只负责治病救人,不是政治家。”
“带有仇恨的手术刀不会让伤者痊愈,你以后就会明白。”
回到当下。
常安在车前轻点头,“我会的,教授。”
马克博士依旧关切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成功的,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医生。”
但常安心里还是没底,说的都很轻松,但不知自己能否担此重任。
事实上,在一路上看到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拖家带口的流离失所时,她很奇怪。
进一步追究下去,得知了政府毫无疏散通知就决定让黄河大决堤,把土地城镇淹没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惨剧。
可笑这决定,竟真的是陆军高层能干出来的事!
国家为了他们眼中的正义,竟能抛弃牺牲掉成千上万的无辜子民,常安不得不完全质疑自己二十多年所建立的价值观。
如果马克的判断和考验都是真的,那么自己......
她心中尚且没能有个准确的答案,说不出完全拒绝的话。
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究竟何种付出是值得的、意义的?
究竟怎么做才是应该的、正义的?
在如此惨重,以人民的牺牲为代价面前,常安忽然搞不懂了。
她迷茫了。
车子开进日军战地医院的时候,气味一下子变得让人作呕,这比常安往常接触的还要强烈许多。
下了车,正赶上一批伤员从前线被卡尺装载回来。
常安跟着小队走在最后头。
担架上的伤员忽然失去意识,护士抬眼看见最近处的人,叫住:“喂,过来帮忙!快点!”
她也许把常安这个亚洲女性看成是新来的护士。
常安二话不说,放下手上的行李和外套,走上前在伤员头部那一边蹲下。
护士喊:“一、二、三、起!”
经过马克等人时,西乡朝她招了招手帮她拿起行李,常安感谢地笑笑,随护士把担架抬到其中一间手术室。
手术室小而简陋,发霉的墙皮全数脱落,漏出灰色水泥,玻璃窗上的污渍让光线浑浊不清,常安感觉脚下湿哒哒,一低头看清后,便连忙踩着靴子退开。
这里没有排水的水道口,血水在手术床四周蔓延一地。护士见她躲避,嫌弃地撇她一眼,“你迟早要习惯。”便转身匆忙离开。
两只队伍进行交接,常安和其他人一起与他们拥抱分别,用过中饭后便快速投入工作。
病床在帐篷下左右开紧密排列,来到重伤区,站在常安旁边的那个美国护士再次捂住胸口惊叹:“天啊,他们遭受了什么?!”
炮火未停,忽远忽近,脚下时刻在震动,感官的刺激逼迫他们强烈感受这场战役的浴血惨烈。
时值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命令日军第六师团沿合肥迂回,陆军行军南下攻占安庆。
常安所在的战地医疗所,正是归为这其中一只名为波田支队靡下的分队。
阵地没有转移,意味着前线在遭受当地守军强烈的抵抗,没有前进成功。
很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从前线拉下来的死伤。
常安系好帽子口罩,走进之前的那间手术室。
与此同时。
中队长田中秀浩和中队作战参谋悄悄爬上一处山坡,俯卧着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阵地。
两人铺开地图,结合最新的侦察情报, 参谋先开口:“组织两个突击小队,从这边,还有,这边,”他的铅笔在纸上移动,“两侧蜿蜒前进,夺取山头制高点,端掉它们的炮火段,”藤原桥分别点了点地图上连成三角的三个方向,拧眉思索道。
中队长压低声音:“那我要立马请求航空队援助,展开——”
藤原桥摇着头打断他。
“来不及了,等他们来,我们的人还有弹药也打得差不多,胜算反而会小。”
田中中队长还是不大相信这个年轻人,两人之前有过多次争论:“那要是今晚天黑之前还攻不下来怎么办!”
藤原桥再度拧拧眉毛,铅笔又在另一个地名画了一个圈,“那就改变方向,走这里——”
“情报显示,这个地方的防御力较弱,并且可以更快得到5队、11队的支援,”
他用笔头在图纸的密集等高线上继续推动示意,“理想的话,可以和5、11队的增援部队对支那守军形成夹击,他们会自乱阵脚,我方从后突入取胜的可能性就很大。”
田中中队长嘴角下沉,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上级的命令可不是这样,这样自行改变计划会不会不妥?”
“结果一样就行了。”藤原桥抽空笑了笑,让他安心,“先打下沿侧次要路线,再攻击敌人背后往前,此外还能再多夺取一个阵地,是好事。”
忽然远处的炮弹朝俩人所在山头轰来,登时地震山摇。
匆忙回到指挥篷内,田中中队长把地图贴在木板上,战立着思索片刻,“还是要请示联队长。”
藤原桥早已摸清他会犹疑不决的性格,正待在电报员旁,要拟电报给联队参谋。
藤原参谋双眼漆黑,笃定地说:“联队那边一定会同意,你先按照这个计划部署下去。突击队先上,其他都等天黑再行动。”
目前,预算夺取武汉的时间十分有限。
根据华中派遣军各方面的进展来看,谁的脚步都没有预计中那么快速。
还好一开始自己就不倚靠盲目自大的“三个月”理论,他对于严重迷信精神万能,暗地里是嗤之以鼻的。
若还任凭一切按原计划实施,只会让形势更加不利。
藤原桥拿起望远镜观察,不远处的阵地火光四起,硝烟下的山坡已经人堆人,死尸一片,血流成河。
无论如何,这两天一定要限时拿下安庆。
他的肩膀传来刺痛感,转头看,刚刚在山头衣服因炮弹被割裂,此刻已经渗出血迹。
疼痛让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正如藤原所料,突击队伤亡惨重,依旧没能攻破防线一角。
上级参谋电报发来之后,他们的重兵队开来坦克对准敌方阵地进行最后一轮,尸体四起,周围再次化为焦土。
守军牺牲极大,人员不足,枪声暂歇。
利用此空挡,在下一轮中国守军补充完毕之前,田中中队长带领中队会有次序地撤退,只留下部分人警戒防守。
藤原桥和田中中队长在电灯下,聚集所有中队前线的指挥官,为了下达新的命令和战略部署。
田中中队长拿棍子指向地图,“今晚稍作休息,明早五点半出发沿长江走大路到这里——客乐山。”
他问藤原桥:“藤原参谋,我们几点到?”
藤原桥同样站在一旁看地图,背着手。
“四个半小时左右,最晚明天上午十一点半之前到达。”
“好!那就明日下午三点左右,开始从这个防守据点进行正面突破,我会请求附近的支队进行支援,中村,你带领小队沿这里逐一推进。伊原,你带着你的人从他们背后袭击,与我们的人进行会合。这样就对这块守军形成两面夹击,两天内歼灭他们。”
田中秀浩是在按照藤原桥的作战思路来下达作战指挥的。
他的中队损失掺重,的确不能一成不变白白消耗了……
只能试着和藤原参谋一起赌一把。
“是!”
“是!”
散会后,藤原桥要与他们一同离开,被田中中队长叫住。
田中中队长隔空指了指他肩上的一块血迹,“还是找医疗兵处理一下。”
藤原桥点点头,不太在意。
看着这个身姿挺拔,身着绶带的年轻参谋,他又说:“辛苦你了,藤原君。”
藤原桥敬了个礼。
藤原桥所在的野战部队没有军医,基础消毒后,医疗兵给他几粒最简单的抗生素,“血是自己止住了,但伤口需要缝合,参谋长官还是要去趟医疗所,不然肯定很难好。”
藤原桥边扣衬衫扣子边问:“知道国际红十字吗?”
医疗兵收起和药棉,扣上医药箱:“医疗所一直有,会定期给我们补充药品。”
藤原桥思索了一会,拿起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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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男女主会在前线见面的,他们就是这么有缘。本文属于剧情流,少炖肉,很抱歉我不太会开车.....